一场巨大的灾难就在管家六根跟日竿子喝过酒的第五个日子发生了。
东家庄地和少奶奶灯芯闻讯赶去时,整个南山已让悲痛笼罩住。
水是半夜时分冒出来的。和福睡觉前,还骂玩牌的人早点睡,赶明儿要张罗着出煤哩。人全睡了后他却睡不着,老是想哪儿还不对劲,想来想去就记起是窝头的几个柱子,后晌他到出煤的窝子里查看,见二拐子几个斜躺横歪着,并没按二瘸子的话把柱子支稳当。他骂了一顿,把事儿安顿给二拐子。吃晚饭时他问过二拐子,二拐子竟说记不清了。这狗日,整天丢了魂似的,三天两头山下跑,事不当个事,这么想着起身就叫二拐子一同下去,二拐子推说肚子痛,还说你不要命我还要哩,明儿个再往好里支把谁迟死了。和福骂了声猪,自个提马灯下去了。
二拐子一觉醒来,见天已薄明,起身喂驴,喂完驴想跟和福说一声,今儿个不想下窑,想好了还说肚子痛。进去不见和福,问了几个人都说没见,二拐子慌了,按说支几个柱子早该上来了,还能睡在巷里不成。忙唤了窑客下巷,一进巷口就觉湿扑扑的,疑神疑鬼下到一半处,水就汹汹地上来了。跑出巷口,惊呼冒水了呀,巷淹了呀。一听冒水,窑客们顿做惊鸟散。
借种(6)
等二瘸子打另架山上过来,事儿就大了。
老巷让水淹了。
汹汹大水从老巷里涌出来,卷着黑煤,卷着木头,泄满了整个煤场。二瘸子望了一眼,就天呀地呀地叫起来。二瘸子到另架山,是看风巷,明儿个就要出煤,风巷的通风就是关键。没想……
巷里冒水是常有的事,但都是小水,窑客们自然有办法应付。这么大的水,却是头一次见,而且,这绝不是简单的冒水,要么,是窑冒了顶,要么,就是打通了偏巷。二瘸子吓得嘴都紫了。
东家庄地和少奶奶灯芯看到的是一片láng藉,整个老巷不见了影,水淹巷塌,几辈子的老巷毁了。
老管家和福没了。
少年石头哭喊着扑过去,一口一个爹呀,叫得山抖。
东家庄地瞪住灯芯,想骂句什么却终是没骂出口,不过心里不住地诅咒,你日能呀,你威风呀,不信神不信鬼,这回呢?
少奶奶灯芯忍住悲恸,仅仅一眼,她便啥也明了,担心的事儿还是发生了。可此时,她又怎能说出口?默站了片刻,她知道自个不能久留,这阵儿,窑客们都在火头上,弄不好会把所有的气撒她头上,硬搀起石头下了山。二拐子贼眉鼠眼跟过来,瞅瞅四下无人,说,你还是少说话。灯芯一见他这副嘴脸,猛就发了火,滚!二拐子吓得一个趔趄,朝后缩了几步,想说甚,看了看灯芯,没敢,灰溜溜走了。灯芯的恨当下就转到他身上,心想我千叮咛万嘱咐,让你夜里守在新巷口,老巷出煤前一个人也不能进,你个懒死鬼家的,说过的话当饭吃了?
恨了一阵,灯芯不甘心,唤来二瘸子。二瘸子早吓得脸色瘆白,嘴唇抖着,站都站不住。
灯芯黑着脸问,跟你咋jiāo待的?
二瘸子泪如雨下,出了这样的事,他知道自个罪责难逃,可还是忍不住道,少奶奶,怪我不好,我二瘸子负了你的厚望。可你哪能猜想到,这窑,比你想得要糟好几倍啊。不单是老巷不成了,风巷也给堵得一塌糊涂,我捞个瘸腿,顾了老巷顾不了风巷,顾了风巷……
少奶奶灯芯从二瘸子话里,听出一些东西,她收起怒,好言道,你起来吧,我不怪你,知道你也尽了力,只是,我这心……说着,滚滚泪水已淹没了她。
二瘸子顾不上跟少奶奶灯芯多说话,东家庄地还在窑上喝神断鬼地大骂哩,捞着瘸腿,叫上人设法儿抬和福的尸首去了。
石头一家陷入了巨大灾难中,凤香一听和福出了事,当下昏死过去。灯芯忙唤草绳几个帮忙,掐住人中,后又拿尿灌醒,屋子里一下bào发出山洪般的号啕声。少年石头目光痴痴呆呆,打窑上下来,他就成了这样。
少奶奶灯芯忍着的泪再一次流下来。
chūn末夏头的这一个月,下河院经历了非同寻常的一场打击。东家庄地和少奶奶灯芯的关系因为南山煤窑的冒水几乎崩溃,一家人现在连话都不说。在这场灭顶之灾里东家庄地一下老去好多,痛失老管家和福和南山老巷的双重打击令他差点一命呜呼,等整个事情了结后重新走出下河院时,沟里人发现他老得连头都抬不起来了。
少奶奶灯芯是抵抗这场灾难的惟一人物。关键时候她再一次显出男儿风采,泼辣和gān练令一沟人刮目相看。她先是请众乡邻帮忙,杀猪宰羊给老管家和福发大丧,丧事的规模超过了沟里任何一个死去的人,就连东家庄地三房老婆,也没享受到这等厚葬待遇。南北二山两套道班全请了过来,chuīchuī打打整整七天,下河院全部的白布拿了出来,孝布从下河院一直拉到老管家和福院子里,过往帮忙的人无一例外给老管家和福顶了孝,此举深得人心又令沟里人大开眼界。一口纯柏木棺材就是沟里人辛苦一世也未必能挣来,老管家和福不单睡了还多了椁,一棺一椁这在沟里沟外听过的人都很少,别说见了。丧事花去的银子赶得上下河院一年的开销。
接着她又打发了南山煤窑所有的窑客,包括死心塌地的二瘸子,发清工钱还赏了他们每人五斗煤,只留下草绳男人和二拐子做伴在山上喂驴。窑客们走时无一例外给下河院磕了头,问灯芯啥时新窑出煤定要言喘一声,少奶奶灯芯冷冷盯住每一张窑客脸,目光如利剑出鞘,终于有一个叫窝儿朵的窑客受不住那目光,腿软了下来。少奶奶灯芯不露声色,暗中让下人问下窝儿朵的家,赏给一石煤走了。
借种(7)
做完这些她再次去了南山,这次没石头陪,一个人策马行在山道上,少年石头被悲恸洗劫一空的目光萦回眼前,挥之不去的内疚让她刚烈的心发出锤击般的钝响,欠下石头的就是拿出整个下河院也无法还清。
少奶奶灯芯要下新巷的疯狂举动吓坏了二拐子,天啊,她也能想得出,就是站在这巷口上,二拐子都觉浑身抽凉气,还敢下巷?二拐子觉得女人疯了,为个老管家和福,值得再把自个命搭上?他退缩着,支吾着,说甚也不肯一道下去。他本想拦挡女人的,见女人鬼催似地要往巷里跳,就说要下你下,我还没活够。少奶奶灯芯让他的话激起一股火,忍着没发作,心里,却对二拐子彻底失望了。这个贪生怕死的孬种,自己居然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真是瞎了眼。
草绳男人提了马灯,走在前面。新巷远比老巷要好走,东家庄地半生心血打下的这巷的确凝聚了他的智慧和汗水,一进巷便让人感到他天生是吃窑饭的命。巷里一石一木布局合理且充满想象,远比他新建的下河院北厢房让人神往。灯芯跟着草绳男人,很快到了巷垴头,草绳男人让她小心,进了小巷便是上坡,果然费起劲来,不多时她便接不上气。草绳男人担忧说,要不回去?灯芯歇缓片刻说,再上。草绳男人用力推她,手撑着她屁股,两条胳膊奋力用劲,折腾了几次,总算爬了上去。进了煤槽,草绳男人刚要喊就听哧溜一声,灯芯滑了下去,重重地摔在煤上,腿失去了知觉。草绳男人在她的呻吟里跟下来,摸黑抱起她,用力在腿上揉半天。灯芯说挖煤真是碗不好吃的饭呀,怪不得说一脚在阳间一脚在yīn间。草绳男人说,世上哪有好吃的饭,你当东家就好当?一席话说得灯芯眼圈湿了,拧拧鼻子说,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