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少爷,我把身子给你,你要不要?”
惹惹不说话,只揪扯她衣服。她忽一使劲,生把惹惹推得一个屁股蹲儿坐地上。jīng豆儿闹得蓬头红脸,起身说:“今儿不行,二奶奶说喊我就喊我去,改一天。大少爷,咱得说好,你得使心疼我,别拿我当玩意儿。我命不好,三岁死了娘,没人疼过。后娘欺侮我,才来当丫头的,您要再欺侮我,连个人给我坐劲都役有,多惨……”说着眼圈一红,抬手要抹泪。
惹惹一翻身爬起来,打开匣子,拿出个小金元宝给jīng豆儿。jīng豆儿手一推,脸赛小白板,说:
“你拿我当嘛人了,拿这破玩意儿买我?我爹活着时候,家里开银号,打小我不认钱。”
惹惹说:
“我可没拿这东西当钱!戏里不都讲信物吗?”
jīng豆儿这才笑,说:“当信物,还成!”收了金元宝,不叫他再来纠缠,拿了包袱皮塞给他,又嘻笑又装横,推他出了屋。
惹惹抱着金匣子,出了huáng家,好赛还在梦里头。人活三十几,财运艳福一齐来,哪样滋味都是头遵尝到。一忽儿琢磨jīng豆儿脸儿嘴儿肉儿,一忽儿又琢磨手里包皮里匣子里几个金灿灿小元宝。一想到老婆桂花,心里不对劲。再一想,老婆惦了多年的金匣子总算给自己捧回来,情不自禁出声说:
“总算对得住你了。”
话音没落地,就给人拾起来。这人说:
“嘛事对得住哥们儿?”
抬头一瞧这人不认得。这人急了:
“你怎么拿哥们儿当鬼看?”
再瞅,矮一头的小个子,黑硬一张短脸,头扣卷沿毡帽头,笑眯眯正瞅自己。不是别人,正是铁嘴八哥。这一瞅,醒过味儿来,八哥却换一副疑惑神气,上下打量自己两遍,说:
“你手里是嘛玩意儿?”
“嘛也没有。”
“没有这是嘛?”
惹惹一看自己手里的包儿,慌神了,忙说:
“没嘛没嘛。”
“没嘛就送给我吧。”八哥打趣说,上去要夺。
“没嘛,真的没嘛。”惹惹着起急来。
八哥变了口气,说道:
“愈说没嘛愈有嘛,你要不给我看,我转身就走,咱哥们儿打这就算完。”
惹惹难了。看得出,这多年顶要好的穷哥们儿脸上有点挂不住。惹惹向例肚子存不住事,嘴里留不住话。今儿若碰不到八哥,不出三天,也得找到八哥倒出来才舒服。他见左右没闲人,拉着八哥到一座庙后头,找个背人的墙旮旯,一口气,把前几天饭桌上怎么提金匣子,回家怎么错怪叔叔婶子闹金匣子,直到刚才二婶又怎么给他这金匣子,怎么来怎么去怎么回事说得净光光,完事赛拉泡屎一样痛快,张着大白笑脸看八哥。
八哥先是横着眼不高兴,随后弯起眼满心欢喜,直插嘴说:“哥们儿这回抖啦!”可等到惹惹把话倒尽,他却眼睛眉毛挤成一堆,脑门子上全是横纹。
“怎么,不好?”惹惹问。
“有点不对劲。”八哥边说边琢磨。眉毛拧成绳,两眉毛头直斗,眼珠子在眼窝里忽闪忽闪。
“嘛不对劲?”惹惹说,“大金匣子,五个大金元宝,全给了我,还安坏心眼?人家凭嘛给咱,要是想赖,愣说没有,咱有嘛词儿?大金元宝又不是臭虫,在谁屋里谁还嫌它别扭?”
“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说,你说你错怪了你叔叔婶子,这话不对!前天,我和老亮打听到北京琉璃厂宝文堂一位客商,带一船货打算出海到南边去卖。赶上涨cháo十天半月走不成,又不想原船原货返回去,贱价卖给文美斋。我们赶去,拦下了两箱子笔,地道京造的写大条幅用的‘一把抓’。正巧孙猴知道保定府来个买笔的要这货,住在侯家后永安客栈。我们使不小劲跟两头说好,一头半价买下,一头加价卖出,马上跑到纸局去拿款。一看九九爷神气不对,客气还客气,可是客气跟客气不一样,有的客气为了近,有的客气为了远,咱gān嘛吃的,看不出来?他转身进去,半天,影儿出来,一人给我们十个铜子说,这事你们就甭管了。这叫人情?甭送便宜来,就是一般打活的来,也没跟人这么说话的。我们冲谁。不是冲哥们此你。冲他们,扔两块砖头子进去!”
惹惹说;
“影儿那小子不会说话。生他的气,你不傻了。”
“你别胳膊肘朝外拧。你二叔不是我二叔,你二婶不是我二婶。打今儿往后再帮他们忙,我不是你哥们儿,是你儿子,你别拦我,话还没说完。我当时说,我找大少爷。你猜影儿那小子说嘛?他说你找错门啦,我们二爷二奶奶赶他走啦!我一听不对劲儿,跟手我到你家,没见着你,可嫂子也一肚子气连损带挖苦,呛我一顿。哎,咱不说嫂子,就说影儿那话,不是他编的呼,他又不是做小说的!”
惹惹听了发怔。八哥又说:
“我再给你泼点冷水,几十年他们为嘛按着这金匣子偏说没有?为嘛当下说给你就给你,比吐口唾沫还容易?你说你爹只听说过这东西,自来没见过。你怎么知道匣子里准是五个金元宝?所以我说不对劲儿。”
惹惹一惊,又怔。人怔,身子赛木头,眼珠子赛石头,傻站着。八哥说:
“打开,叫我看看。”
惹惹伸出脖子,大肉睑左右一扭一看,没人。掉身拿后背挡着外边,打开布包,露出匣子,掀开匣盖,现出元宝。惹惹说。
“全是真金,盖子上镶的全是宝石!”
八哥没搭茬,却问:
“你不是说五个元宝,怎么四个?”
“明明五个。”惹惹话一出口,忽想到刚头把一个给了jīng豆儿,马上破口说,“瞧,我怎么记错了。四个,是四个,没错。”脑袋里一下赛热馒头。多亏冷热别人瞧不出来。
八哥说:
“哥们儿,你挨赚了!先说这匣子上的宝石全是假货,不信你拿到珠宝行叫人去看,一码水钻,染色的水晶玻璃,纯粹样子货。我在东门外锦花珠宝店gān过半年零活,假玩意儿逃不出明眼。这匣子也不是真金,攀金,你瞧这四角,磨得露铜了。再说这四个元宝,金倒是金的,值不值钱?也值!在咱哥们儿手里算大钱,可在人家有钱人手里不算钱。你自来不趁这东西,到手就当宝啦!你掂掂,一个不过三两,甭说别人,尹七爷一张画十二两,就值你这一匣子。你再拿脑袋好好想想,你huáng家那大宅院连房子带地值多少钱?你这几个月给他们赚多少钱?你们祖上要拿这点东西当传家宝,不是好比咱们夜壶传给下辈?哥们儿咱挨赚啦!人家不过拿它哄你傻小子出力gān活。这么一来,我倒认准你家真有个金匣子,可不是这个。哥们儿,人家拿豆腐gān刻个字儿,换去玉玺,你却攥着这豆腐gān以为自己当了皇上。哥们儿,嘿,你还真行!”
八哥说完,瞅着满嘴huáng牙哈哈大笑。这一笑,惹惹更受不住,“啪”地把金匣子一摔,金元宝全轱辘出来,使劲一跺脚,叫道:“我找他们闹去,他们把我欺侮死了!”大步要返回huáng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