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明翰心头一动,目光定在胡十爹和胡十的墓碑上,冲着芬芳的空气轻轻道:“大爹爹,秀秀是我的妹妹,本来就该我去找。您先不要着急,小秋就待在湘潭不要乱跑,我把湘潭的情报人员安排好,马上就要去长沙见金友松,他们几支队伍不和,已经打了好几次,真是头疼,等把长沙的事办好,我再领他们回来,小满应该也快回来了,到时候我们好好庆祝庆祝。”
“也好!”胡大爹本来就不舍得让薛平秋去冒险,他既然愿意出这个头,肯定再好不过。
“我也听说了。”薛平秋注意的却是另外的事情,恨恨道:“都到了什么时候,还在窝里斗,老百姓都骂死了,说他们是一群废物!”
胡大爹一想就明白了,气闷不已,狠狠敲着烟袋锅子怒道:“你们到底什么意思,什么都知道,都瞒我一个,当我是老糊涂对不!”
胡小秋赔笑道:“您最近jīng神头不好,这不是怕您担心嘛!您的身体要是垮了,谁来跟小满主持婚礼,您说是不是?”
放眼望去,确实只有自己能做好这件事情,完成胡十他们的心愿,胡大爹终于没了脾气,只是这口气堵在胸口,几欲窒息,挺直胸膛大声咳了咳,也无力跟胡小秋和刘明翰再jiāo代什么,叫上薛平秋,抄着手慢慢悠悠走了。
第四章 民国三十三年十月十五日(1)
太阳将火红的脸一点点隐没在连绵山后,留下漫天的红与金色,让秋收不久的田地无端端褪去几分苍凉,变得妩媚多姿。而白塘水也染成血色,配上各种小道消息,让人不忍多看。
吃过晚饭,辛劳一天的人们就齐聚村口大榕树下,和几个打听消息的十来岁半大伢子扯谈,几人无非是说一些游击队打鬼子的事情,因为寥寥几件事要来来回回地讲,不得不添了许多细节,一个个说得口gān舌燥,却乐在其中。
大家关注最多的还是胡小秋,虽然问不出个所以然,听伢子胡扯两句也算聊以安慰。胡小秋做事麻利,头脑灵活,待人更是没话说,在胡家多年辛苦操持,已是胡家实际上的掌舵人,也成了方圆几十里各个村子百姓的主心骨。出乎意料,最应该关注的兰妹子倒跟没事人一样,天天吆喝来吆喝去,忙得脚不沾地。村里的堂客们问起,她总是不咸不淡地回不晓得,让人着实有些诧异。
胡大爹带着秋宝回到家,兰妹子已经把饭菜端上桌子,笑道:“大爹爹,走完了吗?”
胡大爹嗯了一声算是回答,坐在门口抽了袋烟才进来坐下,秋宝内心欢呼一声,有气无力扑上桌,小小声道:“走完了!”
中秋过后,胡大爹身体渐渐好起来,突然发了心,带着秋宝把胡家的田地走了个遍,今年收成很好,只不过只要一想起要上缴给鬼子兵,胡大爹心头就一阵火辣辣地疼,真恨不得湘江发场特大洪水,将田地全淹了,来个颗粒无收,断了鬼子的念想。
说起来胡家也是风头太劲,来往的都是军装笔挺的大官,还有那对喜欢出风头的双胞胎,遭人觊觎是避免不了的事情。虽然早有准备,当新任维持会会长曾奎甫径直将白纸黑字的征粮布告发到胡大爹手里,胡大爹还是气得差点一病不起,由己推人,更加心疼大儿子,对自己下的这步臭棋后悔不迭。
同样的饭菜,胡大偏生能做得色香味俱全,让人胃口大开。胡大爹一门心思挑刺,又不好说兰妹子什么,闷在心里越吃越不是滋味,一顿饭草草结束,拎着烟袋佝偻着腰出门了。
才往村口的方向走了两步,后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胡大爹无比烦躁,寻思着自己过去不过是给人家添堵,在前面磨刀石上磕了磕烟袋锅子,转身走向祠堂,坐在一条靠背椅上,就着夕阳绚烂的光亮看那张《jīng忠战报》。
薄薄的一张纸已经毛了边,却看一次多出一分好滋味,胡大爹兴致顿起,摇头晃脑地念,也不知道念给谁听。
秋宝还当终于可以凑热闹,没想到这臭脾气老头连这点心愿都不肯成全,看着大榕树发了会呆,腹诽不已。姆妈真是要不得,给他安排这么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使,每次吃不好睡不好,还要跑哪里老远的路,也不想想他才多大……
垂头丧气走回来,兰妹子已经收拾好碗筷,秋宝没了想头,钻进厨房灶下翻了翻,果然翻出几个煨好的大红薯,赶紧用冷水过了一遍,抱着几个连蹦带跳冲到祠堂,仍然没忘记看好胡大爹的职责,坐在台阶角呼哧呼哧吃开了。
正吃得痛快,一只像松树皮的手伸过来,抢走那个留给姆妈的最大那个,秋宝一下子蹦起来,对上一张皱巴巴的脸,吓得一个哆嗦,赔笑道:“大爹爹,你也喜欢吃吗?”
胡大爹冷哼一声,“我带你几个爹爹在山里煨红薯的时候,你都不知道在哪里吃兔子屎!”
那一瞬间,他眼前似乎闪现无数个熟悉到深入骨髓的画面,却什么都看不清楚,抱着颤巍巍红薯坐了下去,猛一抬头,山林间赫然就是他的几个弟弟,齐攒攒地,都在等他。
他手一抖,红薯掉了下去。
第五章 民国三十三年十月十五日(2)
村口突然传来一阵骚动,秋宝再也按捺不住,飞奔而去。几乎在同一时间,兰妹子从厨房里冲出来,一转眼就到了田埂上,齐耳的短发在风中猎猎而舞。
太阳下了山,霞光骤然织出绚丽的纱幕,将村庄重重包裹,也将她满脸的泪光辉映得闪耀夺目,秋宝一直混沌的心头突然清明,怔怔停下脚步,回头冲着紧跟而至的胡大爹幽幽道:“大爹爹,我爸爸如果回不来,我也去打鬼子!”
“宝崽!”胡大爹准备敲他一烟袋锅子,只是手实在抖得太厉害,抬不起来,秋宝朝他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从高高的田埂跳进田里,收势不及,正坐在一个稻草茬上,捂着屁股嗷嗷鬼叫。
听到榕树下堂客们响亮的哭声,秋宝沉默下来,仰着头和田埂上的胡大爹遥遥对望,远处,兰妹子脚步一顿,扑通跪了下来。
胡大爹已经失去了全身的力气,颓然坐在田边,面对山林上团聚的亲人,突然想起胡大说过的那些话,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出去,一个个抬回来,他活了一把年纪,活到生不如的份上,还活着做什么呢……
直到看到胡小秋野豹子一般jīng壮的身影,兰妹子才算回过神来,低着头轻轻一笑,狠狠甩了自己一巴掌,这时胡小秋已经跑到面前,将她一把拎起来,急得声音都成了pào仗,炸得她脑子里再次乱作一团。
“大表哥在渡口被抓了,我得去找人想办法,家里的事情jiāo给你了,不要给我丢脸!”
眼睁睁看他几个纵跳冲到胡大爹面前。兰妹子才把那句话说出来,“你放心!”
就她一个发懵的工夫,村口的人已经散了。男人都行动起来,冲回家抄着斧子柴刀出来了。孩子们则翻山越岭去报信。见秋宝还在发愣,兰妹子一咬牙,冲上前拧住他耳朵,低喝道:“快去跟姑家里打个招呼,问他们能不能收留村里的细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