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宝好久没看到爸爸。哪里想走,兰妹子见他眼珠子一直往胡小秋那边瞟,一脚踢在他屁股上,恶狠狠道:“快走!”
秋宝噩梦重演,再次扑在一个稻茬上,扎得掌心都见了红,见胡小秋说得拳头乱舞,知道此时无法打岔,恋恋不舍地看了爸爸两眼。钻进祠堂后地山里,很快不见踪影。
听胡小秋比划完,胡大爹悬着的一颗心却重重落了地。冲着山上吧嗒吧嗒抽了几口烟,慢悠悠道:“他已经被抓了这么多天。你为什么现在才回来说?”
胡小秋还当他怪责自己。抬手朝远方的屋舍一指,急道:“我要先给游击队送信。他们都赤手空拳,去了还不是送死胡大爹一点也不着急,笑容更加灿烂,胡小秋虽然早有预料,只是没想到这人真正心硬如铁,对外姓人地死活根本没放在心上,犹如被泼了身冷水,一边庆幸自己早早找到游击队报了信,刘明翰不至于没了活路,一边在心里将这个老不死的骂得狗血淋头。
两个十七八岁地青年穿过稻茬遍布的田地,跳上跳下往这里会合,听到这句,两人停下脚步,同时拿起手里的菜刀看了看,面上一片黯然。枪的威力他们没见过也听说过,纵有一身本事,纵然菜刀绝顶锋利,哪里能和枪pào对抗,还真的只能去送死!
五十岁左右地刘满爹两手空空越过两人,乐呵呵道:“怕鬼啊,被鬼子抓去做工是死,被鬼子活埋也是死,被鬼子枪毙还是死,横竖都是一死,不如拼了算了,杀一个不亏,杀两个赚一个,十八年后不又是一条好汉!”
说话间,他抬着手指向墓地的方向,还略带玩笑地挥挥手,不知是在跟谁打招呼,两个青年随着他的手看去,眼中立刻一片赤红,要是连几位老都比不上,他们就不用做男人了!
经过塘基的时候,刘满爹被那红艳艳的水光耀得眼前直发晕,一个趔趄,若不是两人扶着,差点跌倒在地。刘满爹苦笑着摇摇头,嘟哝道:“老了老了,要是年轻二十岁就好了!”
两人刚想损他两句,只听胡大爹扯开嗓门大叫:“你们莫慌,叫上所有人到祠堂里集合,我有话说!”
胡小秋只道他又要大放厥词,说什么“忍一时风平làng静”、“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之类混账话,根本懒得再听,加上忧心刘明翰的事情,一刻也待不下去了,见兰妹子迎面而来,脸色平静如昔,心没来由地疼痛,嬉皮笑脸道:“堂客,我不在家,你莫偷人呐,要是实在想得很,就拿根棍子蹭一蹭……”
兰妹子能管这么大的家,自然不是好惹的,脱了鞋子就一只接一只砸过来,胡小秋哦嚯哦嚯跑出老远。胡大爹见他的方向不对,怒喝道:“小秋,去祠堂!”
胡小秋笑容一收,停下脚步低着头默不做声,兰妹子鞋子也没捡,赤着脚穿过田间,拉着他径直往祠堂走。走了两步,胡小秋挣开她地手,将鞋子捡起来,就势蹲在她面前,无比肃然地为她穿上,轻轻地,轻轻地,将脸贴在她脚背上血淋淋的划痕处。
“你放心!”此时此刻,兰妹子终于找到机会,将这简短的回答说给他听。
不过一会工夫,祠堂里已经挤得满满当当,只不过与平日不同,除了襁褓里地婴孩,无人出声。
胡大爹命人从自己房间抬出一个铁箱子,敲开有些生锈的锁,将所有地契一张张捋平放在供神地案几上,朝着祖宗牌位拜了拜,瓮声瓮气道:“胡家没了,不过都是打鬼子打没地,老祖宗不要怪我!要怪就怪我脑壳发昏,晚节不保,要长泰去做汉jian!我对不住老祖宗,对不住胡家子孙,更对不起长泰,来世就罚我做白塘村的一条狗,看这些好伢子好妹子怎么赶跑鬼子!”
胡小秋已然明白过来,拉着兰妹子地手重重拜下,胡大爹指着他郑重其事道:“小秋,你把地契分给大家,谁在种哪块就分给谁,其他的就都归你吧!”他随之躬身一拜,颤声道:“胡家还剩下胡长庚和双胞胎,我没指望他们能回来,只是如果有那么一天,还请各位乡邻多多关照!”
这真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众人却毫无喜色,嚎啕不已。一团混乱中,一人疾风一般冲进来,大吼道:“大表哥被砍头了!”
第五章 民国三十三年十月十五日(3)
胡小秋一直在外奔走,收到的消息稍有出入,刘明翰虽然确实是去长沙,但并不是走水路,而是在湘乡的公路上被抓。湘乡的抗日自卫团在共产党领导下已形成规模,在侧水和东凤乡打了好几个大胜仗,让鬼子兵闻风丧胆,guī缩在城里不敢出来。刘明翰联络过张鹏飞归队复命,在出发去长沙的路上被鬼子兵截住,若是他一人也许就蒙混过关,怪只怪同去的侦察小兵在明晃晃的刺刀面前吓得有点哆嗦,引起鬼子的怀疑,当即被逮,而侦察小兵的一声“明哥救命”出卖了他,刘明翰也没逃脱。
当鬼子轻易撬开了小兵之口,得知他们是侦察人员,如获至宝,只是侦察队伍人少,机动性qiáng,居无定所,小兵连侦察队都找不到,哪里知道游击队的去向。而刘明翰外表斯斯文文,其实也是一条硬汉,任凭鬼子如何用刑,死活没有开口,鬼子无可奈何,决定将他游街之后砍头示众,杀一儆百。
如果有可能,薛平秋宁可好好拼杀一场也不想守在县城里等游击队。但是,自从刘明翰被抓,县城就被重兵封锁,游击队插翅难入,所有人只能gān着急,他每日如在烧红的铁板上徘徊,整个人都瘦得脱了形。
十月十五上午游街时,薛平秋也藏身人群之中,从鬼子驻地出来,刘明翰已经不成人形,在青砖路上留下一路血迹,押送的鬼子兵由驻守湘乡的金井亲自率领,一边鬼子兵把人们赶过来看,一边则是几个汉jian叫嚣着开道。到底还是不敢接近人群,汉jian在队伍前面上蹿下跳,无比滑稽。
两个不懂事的孩子来得晚,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遥遥指着汉jian拊掌大笑,被旁边的大人打得栽倒在地,再抬头看到血人,到了嘴边的哭声硬生生憋了回去,直到血人走出老远才起身,在家人怀里瑟瑟发抖。
薛平秋双拳握得嘎吱作响,全身几乎炸裂般地疼,也不知为何,旁边一个年轻堂客将一个三四岁的孩子塞到他怀里,默默站到他身后。
孩子颤抖着张开双臂,死死抱住他的头,遮住他赤红的眼睛和满布泪水的脸,也阻挡了来来往往巡视的鬼子兵视线。
砍头时,压抑的呜咽在人群中此起彼伏,大人死死捂住孩子们的眼睛,满面悲愤,许多老人当场晕厥,而汉jian叫嚣得更加厉害,“看到没,谁敢勾结游击队,这就是你们的榜样!”
那辨不出面容的头颅很快被高高挂在杆子上,以便让远近的乡邻都看得清清楚楚,金井等人环视一周,看到众人畏畏缩缩的模样,这才满意,挥手命人将头颅一直挂下去,来收尸的一个也别放过!
年轻堂客将薛平秋拉进旁边的香烛铺子,伙计只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问,将一杯滚烫的芝麻豆子茶送到他手里。
等他喝完茶,年轻堂客再次将孩子塞到他怀里,掉头就走,伙计推了薛平秋一把,他茫茫然跟上她的脚步,三人穿过人群,不知道转了多久,终于远离这片混乱,薛平秋刚想开口,年轻堂客突然扑倒在地,将指头塞进嘴里,低低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