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我只是把这些故事讲给至亲好友们听。为了安全,我把故事中的人物、地点、社会背景全换成外国的,当做一个旧的外国小说或电影故事。
我的许多亲友听过这些故事。在文化一片空白的当时,他们以听我的故事为快事。我却以讲故事来发泄表现欲,排遣郁结心中的情感。我哪里知道,这就是我后来一些作品的雏型。
一个夜晚,外边刮着冷风。一位许久未见的老朋友突然跑到我家来。他不等我说什么,便一口气讲了他长长一段奇特的遭遇。我听着,流下泪,夹在手指间的烟卷灭了也不知道。这位朋友讲述他的遭遇时,带着一种神经质的冲动,我真担心他回去后会做出什么不够冷静而可怕的事来。他讲完了,忽然用激动得发颤的声音问我:
“你说,将来的人会不会知道咱们这种生活?这种处境?如果总这样下去不变,再过几十年,现在活着的人都死了,还不就得靠后来的作家瞎编?
你说,现在有没有人把这些事写下来?那就得冒着生命的危险呀!不过,这对于将来的人总是有价值的那是怎样一个时代呀!
我们都沉默了。烟碟里未熄的烟蒂冒着丝一般的烟缕,在昏huáng的灯光里索回镣绕。似乎我俩都顺着他这番话思索下去……从此,我便产生了动笔写的念头。
我把自己锁在屋里,偷偷写起来,只要有人叩门,我立即停笔,并把写了字的纸东藏西掖。这片言只语要是被人发现,就会毁了自己,甚至家破人亡,不堪设想。
每每运动一来,我就把这些写好的东西埋藏在院子的砖块下边、塞在楼板缝里,或者一层层粘起来,外边糊上宣传画片,做为掩蔽,以便将来有用时拿温水泡了再一张张揭出来。……但藏东西的人总觉得什么地方都不稳妥。一度,我把这些稿子卷成卷儿,塞进自行车的横梁管儿里。这车白天就放在单位里,单位整天闹着互相查找“敌情线索”。我总觉得会有人猛扑过去从车管儿里把稿子掏出来。不安整天折磨着我。终于我把稿子悄悄弄出来,用火点着烧了。心里立刻平静下来,跟着而来的却是茫然和沮丧。
以后,我一发有了抑制不住的写的冲动时,便随写随撕碎,扔在厕所里冲掉;冬天我守着炉子写,写好了,轻轻读给自己听,读到自己也受感动时便再重读几遍,最后却只能恋恋不舍地投进火炉里。当辗转的火舌把一张张浸着心血的纸舔成薄薄的余灰时,我的心仿佛被灼热的火舌刺穿了。
在望不见彼岸的漫长征途上,谁都有过踌躇不前的步履。这是无效劳动,滥用jīng力啊!写了不能发表,又不能给任何人看,还收留不住,有什么用?
多么傻气的做法!多么愚蠢的冲动!多么无望的希望!而我最痛苦的就是在这种忽然理智和冷静下来,否定自己行为的价值的时候。
我必须从自己身上寻找力量充实自己。我发现,我是有良心的,我爱自己的祖国和人民,我是悄悄地为祖国的将来做一点点事呀!我还是有艺术良心的,没有为了追求利禄而去写迎合时尚、违心的文字。我珍爱文学,不会让任何不良的私欲而玷污了它……这样,我便再不毁掉自己笔下的每一张纸了。我下了决心,我gān我的。
不管将来如何,不管光明多么遥远,不管路途中间会多么艰辛和寂寞,会有多高的阻障,会出现怎样意外的变故。我至今还保存一首诗。是当时自己写给自己的。诗名叫《路》:
人们自己走自己的路,谁也不管谁,
我却选定这样一条路——
一条时而欢欣、时而痛苦的路,
一条充满荆辣、布满沟堑的路。
一条宽起来无边、窄起来惊心的路,
一条爬上去艰难、滑下去危险的路。
一条没有尽头、没有归宿的路,
一条没有路标、无处询问的路,
一条时时中断的路,
一条看不见的路……
但我决意走这条路,
因为它是一条真实的路。
现在回想起来,这便是我走向文学之路最初的脚步了。
那年我在滇南,亚热带风味的大自然使我耳目一新。那些哈尼族人的大茅屋顶、傣族人的竹楼、苗族妇女艳丽的短裙,混在一片棕榈、芭蕉、竹丛、雪花一样飘飞的木棉和蓝蓝的山影之中,令我感动不已。不知不觉又唤起我画画的欲望。我回到家,赶忙翻出搁放许久的纸笔墨砚,呆在屋里一连画了许多天,还拿出其中若gān幅参加了美术展览。当时,一些朋友真怀疑我要重操旧业了。不,不,这仅仅像着了魔似的闹了一阵子而已。跟着,潜在心底的人物又开始浮现出来,日夜不宁地折磨我了。我便收拾起画具,抹净桌面,摆上一叠空白的稿纸……是啊,我之所以离开至今依然酷爱的绘画,中途易辙,改从写作生涯,大概是受命运的驱使吧!这不单是个人的命运,也是。民族、祖国、同时代人共同的命运所致。至于“命运”二字,我还不会解释,而只是深深感到它罢了。
2.又苦又甜的终身劳役
真正的文学和真正的恋爱一样,是在痛苦中追求幸福。5 有人说我是文学的幸运儿,有人说我是福将,有人说我时运极佳,说这话的朋友们,自然还另有深意的潜台词。
我却相信,谁曾是生活的不幸者,谁就有条件成为文学的幸运儿;谁让生活的祸水一遍遍地洗过,谁就有可能成为看上去亮光光的福将。当生活把你肆意掠夺一番之后,才会把文学馈赠给你。文学是生活的苦果,哪怕这果子带着甜滋滋的味儿。
我是在10 年大动乱中成长起来的。生活是严肃的,它没戏弄我。因为没有坎坷的生活的路,没有磨难,没有牺牲,也就没有真正有力、有发现、有价值的文学。相反,我时常怨怪生活对我过于厚爱和宽恕,如果它把我推向更深的底层,我可能会找到更深刻的生活真谛。在享乐与受苦中间,真正有志于文学的人,必定是心甘情愿地选定后者。
因此,我又承认自己是幸运的。
这场大动乱和大变革,使社会由平面变成立体,由单一变成纷坛,在guī裂的表层中透出底色。底色往往是本色。江河湖海只有波掀làng涌时才显出潜在的一切。凡经历这巨变又大彻大悟的人,必定能得到无比珍贵的jīng神财富。
因为教训的价值并不低于成功的经验。我从这中间,学到了太平盛世一百年也未必能学到的东西。所以当我们拿起笔来,无需自作多情,装腔作势,为赋新诗qiáng说愁。内心充实而饱满,要的只是简洁又准确的语言。我们似乎只消把耳闻目见如实说出,就比最富有想象力的古代作家虚构出来的还要动人心魄。而首先,我获得的是庄严的社会责任感,并发现我所能用以尽责的是纸和笔。我把这责任注入笔管和胶囊里,笔的分量就重了;如果我再把这笔管里的一切倾泻在纸上——那就是我希望的、我追求的、我心中的文学。
生活一刻不停地变化。文学追踪着它。
思想与生活,犹如托尔斯泰所说的从山坡上疾驰而下的马车,说不清是马拉着车,还是车推着马。作家需要伸出所有探索的触角和感受的触须,永远探入生活深处,与同时代人一同苦苦思求通往理想中幸福的明天之路。如果不这样做,高尚的文学就不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