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冯骥才_冯骥才【完结】(40)

2019-03-10  作者|标签:冯骥才

  作家以狗的感觉描写生活,很不容易,也必然带有人格化,从而使读者把这只狗的遭遇与人生联系在一起,受到直接打动。屠格涅夫的《木木》,杰克·伦敦的《荒野的呼唤》,莫泊桑的《菲菲小姐》,以及《白比木黑耳朵》等,都是写狗的小说,同样感人,却毫无重复之处。这不单是故事内容的区别,也与作家所采取的不同表现角度有关。

  如果伏尼契不是从亚瑟——牛蛇这一人物的命运的角度来写,小说就难以收到这样打动人心的力量。大多数作家总是愿意站在他所同情的人物的一边来写生活的。

  生活中的种种人和事大多是通过这个人物的感受传递给读者,这个人物的思想感情就会饱满而充实。读者也会不知不觉地站在这个人物一边,同时自然而然地接受了作者的观点和倾向。

  如果换一个角度呢?像梅里美的《卡尔曼》那样,作家不是从主要人物卡尔曼的角度来写的,而是从那个偶然与卡尔曼相逢而发生恋情的霍桑的角度来写。通过霍桑的眼睛,卡尔曼表演出一连串刚烈、刺激、突如其来、乍不可解的行为,逐渐完成了这个酷爱自由、本性难移的吉普赛姑娘的典型形象。倘若梅里美是从卡尔曼本人的角度来写的,形象就不会如此清晰完整。

  从人物本身出发,就会偏重于人物内心刻画;从旁人的角度来写这个人物,便会多于行动描写。

  选择角度,就是要从对象中更多地调动出自己所需要的内容。

  小说演变到本世纪以来,一部分作家则更注重自己个人的角度。常常借助主人公的联想、思维、意识、情绪活动,展开人物的内心天地。大千世界也通过这面带有浓重主观色彩的内心镜子反映出来。比如乔伊斯的《青年艺术家的画像》,就在那个虚构的艺术家达德格斯的意识银幕上,全盘显现出乔伊斯本人对爱尔兰社会的理解。从这种“主观”角度写世界,世界感觉是什么样,表现出来就是什么样。它给人的感受则更为直觉真切。这是当前世界文学中某些作家常常使用的方式。

  文学的角度是无穷的。就观察来说,对待一个人、一件事乃至整个社会,不同角度就会获得不同感受、理解和认识,就表现来说,对于任何特定的内容,则只有一个最适当和最有效的角度。仿佛一个画家,围着他的模特儿转来转去,最终会找到一个最好的角度,能够最充分地表现出这个模特儿的容貌和体态的特征。

  一位生活感受十分丰富的作家,必须具有善于寻找各种角度的本领,他才能创造出色彩缤纷、互不雷同的作品。正如一位有才华的画家,根据不同内容,不断创造性地更新自己的构图,变换透视角度。如果某位作家有很多生动的人物和故事,却只有一个固定而单一的角度,他的作品就会愈写愈呆板。读者不仅不喜欢相同的内容,也不喜欢相同的形式。作品忌讳与别人雷同,也忌讳与自己雷同,那就需要作家的艺术思维灵活一些。苏东坡有一首名诗,无人不晓,由于与本文内容契合,不妨重复一下,即所谓: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有一次,天下雪,我滑了一跤,趴在松软冰凉的新雪上,抬眼忽然看见许多脚,穿着各式各样的鞋子。有时髦的筒靴,有打补丁的旧皮鞋,有军用胶鞋,有大棉鞋,有小孩子的虎头鞋,还有一双鞋子,一只底儿薄,一只底儿厚,大概他腿有毛病;那些鞋头呢?有方鞋头、尖鞋头、圆鞋头、扁鞋头、大鞋头;有的鞋头朝我,有的却只能看见鞋后跟;有的步子快,有的颤颤悠悠,有的则站着不动……咦!我好像进入一个奇妙的脚的世界,不觉痴呆了。

  有位好心人弯下腰来问我:

  “你摔伤了吗?”我才惊醒。原来摔了一跤,趴在地上,也能获得一个新奇的角度。

  9.我的创作体验

  我刚刚写完一部小说,却没有如释重负那样松快地大出一口气,也没有像封盖好一幢十层大楼的楼顶时那种大功告成般的喜悦。小说在恰好之处终结了,作品描写的生活像真正生活那样不会完结。里边的人物,人物之间未得了结的纠葛与恩仇,依然和我纠缠不休,使自己无法解脱;我设法使虚构的人物活起来,一旦他们有声有色,又偏偏使我不得半点安宁;我使劲在稿纸上掀起情感,但这情感被掀起之后首先冲击我自己的心……

  我想摆脱。随手拍两下桌子,仿佛这样就能压制住涌动的心情。一手又推开窗子,似乎这样就可以把缠绕心头的思绪像烟儿一样放掉。但我没能做到。那些躺在书稿里的人物的命运使我惦念和不安,当这种不安过于沉重时,我便摇摇头,自嘲般笑了笑,说一句:“由他去吧!”“你在说谁?”妻子的声音闯进我这梦幻一般的境界里。

  我如梦方醒,喝一大口浓茶,尽力使自己沉静和清醒,一个问题就冒出头儿来:创作,创作是一种什么劳动?它的内部规律是否仅仅用原则、方法、特点、功能这些明确而gān巴巴的概念就能说清。它的创造过程是否像生产一只袜子或一架收割机那样只用图纸和文字说明就能了事。文学现象究竟是一种社会现象,还是心理现象?如果仅仅从社会学的角度来研究文学现象,那么由此产生的对文学的要求只能是看上去有理的,并且会把创作者简单划一,当做一呼百应的万能工具,从而在不知不觉之中,贻误了许许多多人才和独特的秉赋,把文学搞成非文学。

  当生活需要作家深入地去体验的同时,作家则需要另一些人体验他们创作时异常丰富、又互不相同的内心状态。

  (1 )

  我好像整日站在生活和作品中间。面对着生活,身后是作品。我觉得自己有如一个过滤器,朝朝夕夕不停地把耳濡目染的、千变万化的、丰富庞杂的生活吸收进来,经过一个十分特殊又繁复的过程,化成一部部作品。

  这是个奇妙的过程。我自己都弄不清楚,许多同行也难以说清,更难表述得完全。

  在这个过滤器里,不是所有的生活都能化成作品,哪怕是最jīng彩的生活片断,感受至深的人和事,也不见得能变成作品的一部分内容。而往往有些不经意留在记忆上的、久已忘怀的某些细节,在被某种触动引发起来,会成为一部作品至关重要的环节。我在阅读卷繁帙浩的义和团运动史料时,看到一条有关刘十九的性格的记载。据说这位年仅19 岁的著名义和团首领平时胆子极小,总担心有人暗算他,必须由8 名武装的团民护其左右;而战时他却一反常态,出生入死,骁勇无比。这个简短的记载引起我极大的兴趣。它并非一个特殊性格的标记,而给了我一个有血有肉的富有个性的活生生的一团感觉。然而这孤零零的过少的记载,难以成为我用想象和虚构把它发挥成一个饱满的具有艺术生命的人物的史料基础。这团感觉就一直保留在我心中。

  好像云,飘忽忽,凝不成雨。有时想到这么好的性格细节用不进作品中去,还有点怅然。当然,积存心中的这种待用的储料远不止一个或十几个,简直多得无穷无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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