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从未把书当做伴我消度时光的闲友,而把它们认定是充实和加深我的真正伙伴。你读书,尤其是那些名著,就是和人类历史上最杰出的先贤智者相jiāo!
这些先贤智者著书或是为了寻求别人理解,或是为了探求人生的途径与处世的真理。
不论他们的箴言沟通于你的人生经验,他们聪慧的感受触发你的悟性,还是他们天才的思想与才华顿时把你蒙昧混饨的头颅透彻照亮——你的脑袋仿佛忽然变成一只通电发光的灯——他们不是你最宝贵的jīng神朋友吗?
半本《约翰·克利斯朵夫》几乎叫我看烂,散页中的中外诗词全都烂熟于我心中。然而,读这些无头无尾的残书倒另有一种体味,就像面对残断胳膊的维纳斯像时,你不知不觉会用你自己最美的想象去安装它。书中某一个人物的命运由于缺篇少章不知后果,我并不觉得别扭,反而用自己的想象去发展它,完成它。我按照自己的意志为它们设想出必然的命运变化和结局。
我感到自己就像命运之神那样安排着一个个生命有意味的生命历程。当时,我的命运被别人掌握,我却掌握着另一些“人物”的命运;前者痛苦,后者幸福。
往往我给一个人物设计出几种结局。小说中人物的结局才是人物的完成。当然我不知道这些人物在原书中的结局是什么,我就把自己这些续篇分别讲给不同朋友听,凡是某一种结局感动了朋友,我就认定原作一定是这样,好像我这才是真本,听故事的朋友们自然也都深信不疑。
“文革”后,书都重新出版了。常有朋友对我说:“你讲的那本书最近我读了,那人物根本没死,结尾也不是你讲的那样……”他们未找我算帐;不过也有的朋友望着我笑而不答的脸说,“不过,你那样结束也不错……”当初,续编这些残书未了的故事,我gān得挺来劲儿,因为在续编中,我不知不觉使用了自己的人生经验,调动出我生活中最生动、独特和珍贵的细节,发挥了我的艺术想象。而享受自己的想象才是最醉心的,这是艺术创造者们所独有的一种感受。后来,又是不知不觉,我脱开别人的故事轨道,自己奔跑起来。世界上最可爱的是纸,偏偏纸多得无穷无尽,它们是文学挥洒的无边无际的天地。我开始把一张张洁白无瑕的纸铺在桌上,写下心中藏不住的、唯我独有的故事。
写书比读书幸福得多了。
读书是欣赏别人,写书是挖掘自己;读书是接受别人的沐浴,写作是一种自我净化。一个人的两只眼用来看别人,但还需要一只眼对向自己,时常审视深藏自身中的灵魂。在你挑剔世界的同时还要同样地挑剔自己。写作能使你愈来愈公正、愈严格、愈开阔、愈善良。你受益于文学的首先是这样的自我更新和灵魂再造,否则你从哪里获得文学所必需的真诚?
读书是享用别人的创造成果,写书是自己创造出来供给他人享用。文学的本质是从无到有;文学毫不宽容地排斥仿造,人物、题材、形式、方法,哪怕别人甚至自己使用过的一个巧妙的比喻也不容在你笔下再次出现。当它所有的细胞都是新生的,才能说你创造了一个新生命。于是你为这世界提供一个有认识价值、并充满魅力的新人物,它不曾在人间真正活过一天,却有名有姓有血有肉,并在许许多多读者心底形象并深刻地存在着;一些人从它身上发现身边的人,一些人从它个性中发现自己;人们从中印证自己,反省过失,寻求教训,发现生存价值和生活真谛……还有,世界上一切事物在你的创作中,都带着光泽、带着声音、带着生命的气息和你的情感而再现,而这所有一切又都是在你两三尺小小书桌上诞生的,写书是多么令人迷醉的事情啊!
在那无书的日子里,我是被迫却又心甘情愿地走到这条道路上去的,这便是写书。
无书而写书。失而复得,生活总是叫你失掉的少,获得的多。
嘿嘿,这就是我要说的了——每当旅行在外,手边无书,我就找几块纸铺展在桌。哪怕一连下上它半个月的雨,我照旧充满活力、眼光发亮、有声有色地呆在屋中。我可不是拿写书当做一种消遣。我在做上帝做过的事:创造生命。
11.拾了些小石子儿
(1 )
任何新鲜的东西一出现,它恰悦你的耳目,撩拨你的心情,占有你瞬息间的全部感受,使你难以掂出它真正的分量,判别其中的是非。
不过,莫要以为它欺骗了你。宇宙里,人生中,世界上,一切都需要时间。
(2 )
我在海边搜寻美丽的石子儿。
在被cháo水抚平的沙滩上,石子儿五颜六色,好似一颗颗奇异的宝石镶在上边。
有的华贵,有的古怪,有的洁雅,有的深沉。有的像一只眼睛,一滴泪,或是缩成方寸的峥嵘的山峰。每一个发现,都令我唏嘘、欣喜和惊叫,珍惜地拾起来当做宝贝一样装进衣兜。
过后,我把这丰富的收获从兜里掏出来,放在桌上一看,却十分扫兴。
我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把这种黯淡的、无趣的、普通常见的石子拾起来的。
甚至当初还如获至宝。我把这些石子来回翻检两遍,竟然没有几颗可以存留的……
当我有机会从多年来发表的小说中自选一本集子时,又一次体验到那次抬石子的感受。真的!真的!大多是有色无光的石子儿。 (3 )历史和现实的量具,往往不是同一个。
在当时,评判一部作品,难免出于需要,或发自情感。情感和需要都是可变的,这么一来,就使量具的刻度失去客观的常态。但谁也不怨,这都是一任自然的。
然而,历史的尺子却冷静、苛刻和无情,它还常常要对现实留下的一切再衡量,真正达到去伪存真。它是最后一道公正无私的关卡。一切曾经被夸大或被屈缩的,都要恢复原状,使其以各自的生命力自由蔓延下去。这么一来,短命的便葬身尘埃,长命的则老而不死。这就不必惊讶——为什么某些红极一时的畅销书,转瞬便被人们遗忘。
古往今来的文学大师们写作时,无不考虑作品的生命力。作品要献给同时代人,也要留给后人,尽可能长时间地作用于社会。任何民族的文化如果只重急功近利,它就不会有遗产,也不会有真正的文化建设可言。
12.胸无成竹的快乐
友人见我伏案作画,便说凡事不能两全,你不如“弃文从画”算了。我问何故“弃文从画”而不“弃画从文”?
友人说:看你——白纸铺案,信笔挥洒,水墨淋漓,浓淡相渍,变化万千,妙不可言;情趣多为偶然,意味也就无穷。绘画充满这样的偶然,作画时便充溢着快感,无怪乎画家大多高龄长寿,白首童颜,不知老之将至;而写作却是刻意为之,搜索枯肠,绞尽脑汁,常年笔耕,劳损形容,竭尽心血,早衰早病,往往掷笔之日也正是撒手入寰之时了!
我听罢笑道,错矣!你说那搜索枯肠、绞尽脑汁的写作,恐怕是指那些错入文坛的人吧。写作自然要jīng雕细刻,字斟句酌,语不惊人死不休,甚至创造一种独属自己的文体,一种语调,一种文字结构。那真如创造一个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