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能把畸形的变态的病态的,全变为一种美,一种有魅力的美,一种神奇神秘令人神往的美。你用今天的眼光不可理解不可思议,你看它丑陋龌龊恶心绝难接受甚至忍受,但当初确确实实是人们由衷遵从、奉为至高无上的审美标准。就像将来人对“文革”的荒诞愚昧疯狂难以理解,当时千千万万人却感到辉煌崇高伟大壮美激动万分。一个美国人在西湖看盆景,面对一株盘根错节扭曲万状的古柏,忽然大哭,叫着:“痛苦死了。”可是经我们的园艺家头头是道一讲,讲神讲气讲势讲高低讲繁减讲刚柔讲枯荣讲苍润讲动静讲争让讲虚实讲扬抑讲吞吐讲险夷讲yīn阳,照样见傻。中国文化高就高在它能把清规戒律变成金科玉律,把人为的qiáng制的硬扭的酿成化成炼成一种公认的神圣的美的法则。当人们浸入这美中,还会自觉不自觉丰富和完善它,也就成为自觉自愿发自内心而不再是外来qiáng加的东西了。由外加的限定变为自我限定,由意念进入潜意识,文化的力量才到极限。在一所大学讨论这部小说时,有位学生问我,你写众莲癖谈小脚时,有没有卖弄学问的意思?我说,你知道“品头论足”一词的由来吗?那时小脚是要“论”的。“论”就是小脚的文化。它包含着小脚赖以在中国大地长存千年的文化依据。没有上,哪来的土豆?审美价值一旦被确立,便是一种价值观念的形成。换一种价值观念,一种审美,一种文化,谈何容易?人们很难咬破紧套在自己生命之躯的这结实的厚茧,挣脱出去。从清末到北伐,缠足和放足经过怎样痛苦激烈反复殊死的斗争。直到拒不缠足的一代天足者长大,这斗争的程度才渐渐消淡。单靠缠足者放足,无法战胜缠足。传统文化情力之qiáng,正因为它溶进去魅力。这情力与魅力好像一张纸的两面,中间无法揭开;它们是一对孪生子。今天社会变革遇到的困难,更关键更难突破的实际在我们自身,在我们内心。纵横的锁链都是彩带,花墙柳岸全是栅栏。真正可怕的是我们对这种文化制约并无自省。真正的文化积淀是在我们心中。我称之为:中国文化的自我束缚力。我必需打开文化的这一层。
当我找到“三寸金莲”时多得意!上面那些长久积存心中的思索突然找到一个奔泻口。大脑里的雾一下子凝聚起来,就变成这一双双怪异平常丑陋绚丽腐臭喷香普通奇诡的形象。它的繁缛拖沓压抑绞结华美神秘,它神圣的自战,它木乃伊式的永恒,它含泪含血含脓的微笑,它如山压顶的悲剧感,正是我对传统文化和中国社会的全部感觉。即使感觉最深最细最微妙而难以形诸文字的部分,也被它轻快鲜活一带而出。在老祖宗留下的遗产里,我再找不到别的更适合我借以打开文化内涵的这一层面,即上述的那种自我束缚力。当我写起来,进入状态氛围情景形象创造时,不断发现还有那么多东西可供挖掘象征比喻影she,创造的快乐是过程中的冲动。
有位记者问我,你是不是有赞美和鼓chuī小脚的意图?我说,如果哪位女人看了拙作开始裹脚,算我鼓chuī;至于赞美,我想反问一句,如果我不写它的“美”,只写丑写苦,年轻人会问我,这么苦这么丑,中国妇女为什么裹了1000 年?我正是要写这个问题。甚至反对裹脚,这已经不是我们这代作家的职责。《huáng绣球》那时代早写过了,中国人不再是放脚,而是放脑子。因此我只是借用小脚而已。正像《神鞭》中剪了辫子。这书开章明义,我就说“小脚里头,藏着一部历史”,你拿这路子悟悟去。还有人问我,你为什么写“国耻”?我笑着说,你再来一部写“国荣”
不就平衡过来了?再说小脚算什么“国耻”?它是种文化现象。一个民族特殊的文化发展到某一地步,就会有某种特产出来。三寸金莲正是中国文化某一特性发展到极端的表现。
要说“国耻”应当说是“文化大革命”。
这是一部外表写实,实则荒诞的小说,与《神鞭》刚好相反,《神鞭》是外表荒诞,内里写实。小脚内含的荒谬正是中国文化的荒谬。我故意含而不露地用了荒谬象征隐喻变形,把冷峻的批判挖苦嘲弄影she,透入一片乱花迷眼的外观。这么写,因为内涵复杂,说明了,就全没了。还因为中国小说审美有个经验,就是靠读书人去悟。这就看读者的能耐了。这样看来,有趣的是对这个小说深层内涵有所悟者更多则是大学生和肯思考的青年。也许他们与小脚的生活距离远,反而会无牵无挂站到另一思考角度看作品。如果你是评论家,我也给你出个题目。《三寸金莲》出笼后,那么多不同乃至相反的意见,不少“家”照老习惯只盯作品,不盯读者。读者一乱起来,是研究社会心理结构变化的大好机会。我们研究问题为什么总是一个角度,为了一致的结论?
关于这小说的手段招数文字津味等等,这里全不想说。唯一想说的,是我极自觉清醒地想创造一个新的样式。既写实荒诞làng漫寓言通俗黑色幽默,又非写实非荒诞非làng漫非寓言非通俗非黑色幽默。来个四不像模样。接受传统又抗拒传统,拿来欧美又蔑视欧美。我既不想转手舶来品也不想卖古董卖遗产卖箱子底儿,只想自己吃自己。我又并非硬造出这东西,依据是出于对历史对现实对文化对人也对小脚外在和内在的一种总体的异样的感觉。我致力做的是把这感觉变成艺术。不知何故,总觉得评论家们对我这玩艺“无处下嘴”。一部作品的产生带着它专有特有独有的审美尺度。大概寻这尺子需要点眼力功夫能耐学问时间,不如拿朦胧谈朦胧,拿云山雾罩谈云山雾罩,拿梦谈梦更省劲。现在评论界的“现代派”的水平真高过了创作界的“现代派”,就不知谁比谁更清楚,或者更糊涂了。可是如果拿我这玩艺儿当做一般历史小说,当做中国妇女苦难史来读,再生气忿怒冒火就不gān我事了。
我把《怪世奇谈》头两部——《神鞭》所写的文化的堕力和《三寸金莲》所写的文化的自我束缚力,合起来叫做可知文化。后一部,叫《yīn阳八卦》,写了中国文化不可知的部分,即民族文化黑箱,或即神秘性。这部脱手,又写东西方文化碰撞问题了。其实这些问题还都是当今的现实问题。表皮看不出的放到大背景上透视而已。作家一方面要敞开自己的世界,一方面别叫人摸着底,随随便便被划分到哪一派去。总得引着读者走进一个又一个独自打开的新的艺术空间。当然这挺费事儿,可是没这空间先憋死自己。艺术这东西好比十字架,扛起来就得一直走到死,累死完事,别想安生。
18.纪念过去和启示未来——我写《一百个人的十年》
20 世纪历史将以最沉重的笔墨,记载这人类绝无仅有的悲剧:中国的“文革”
浩劫。凡是这场劫难的亲身经历者,都在努力忘却它,又无法忘却它。
文学家与史学家有各自不同的记载方式:史学家偏重于灾难的史实,文学家偏重于受难者的心灵。本书作者试图以一百个普通中国人在“文革”中心灵历程的真实记录,显现那场旷古未闻的劫难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