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延绵不绝的历史时间里,10 年不过是眨眼的一瞬。但对于一代中国人有如熬过整整一个世纪。如今40 岁以上的人,几乎没有一个人命运不受其恶性支配。
在这10 年中,雄厚的古老文明奇迹般地消失,人间演出原始蒙昧时代的互相残杀;善与美转入地下,丑与恶肆意渲泻,千千万万家庭被轰毁,千千万万生命被吞噬,无论压在这狂làng下边的还是掀动这狂làng的,都是它的牺牲品。哪怕最成熟的性格也要接受它qiáng制性的重新塑造。坚qiáng的化为怯弱,诚实的化为诡诈,恬静的化为疯狂,豁朗的化为yīn沉。人性、人道、人权、人的尊严、人的价值,所有含有人的最高贵的成份,都是它公开践踏的内容。
虽然这不是大动gān戈的战争,再惨烈的战争也难以达到如此残酷——灵魂的nüè杀。如果说法西斯bào行留下的是难以数计的血淋淋的尸体,“文革”浩劫留下的则是难以数计的看不见的创伤累累的灵魂。
尽管灾难已经过去,谁对这些无辜的受难者负责?无论活人还是死者,对他们最好的偿还方式,莫过于深究这场灾难的根由,铲除培植灾难的土壤。
一代人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理应换取不再重蹈覆辙的真正保证。这保证着先来自透彻的认识,不管时代曾经陷入怎样的荒唐狂乱,一旦清醒就是向前跨一大步。
每一代人都为下一代活着,也为下一代死。如果后世之人因此警醒,永远再不重复我们这一代人的苦难,我们虽然大不幸,也还是活得最有价值的一代。
这些向我诉说“文革”经历者,都与我素不相识。他们听说我要为他们记载“文革”经历,急渴渴设法找到我。这急迫感不断给我以猛烈的撞击。
我记载的要求只有一条,是肯于向我袒露心中的秘密。我想要实现这想法并非易事。以我的人生经验,每人心中都有一块绝对属于他自己的天地,永不示人;更深的痛苦只能埋藏得更深。可是当这些人淌着泪水向我吐露压在心底的隐私时,我才知道,世上最沉重的还是人的心,但他们守不住痛苦,渴望拆掉心的围栏,他们不会永远沉默的。这是为了寻求一种摆脱,一种慰藉,更是寻求真正的理解。在那场人间相互戕害而失去了相互信任的动乱之后,我为得到这样无戒备无保留的信赖而深感欣慰。
为了保护这些人的隐私,也为了使他们不再被可能出现的麻烦所纠缠,本书不得不隐去一切有关的地名和人名。但对他们的口述照实记录,不做任何臆造和虚构,并避免我个人思想情感的主观参预。文献性和原始材料感是这本书总的艺术追求。
我只想使读者知道如今世上一些人曾经这样或那样度过“文革”走到今天;也想使后人知道,地球上曾经有一些人这样难以置信地活过。他们不是小说家创造的人物,而是动乱年代创造的一个个活生生真实的人。
我时时想,那场灾难过后,曾经作恶的人躲到哪里去了?在法西斯祸乱中的不少作恶者,德国人或日本人,事过之后,由于抵抗不住发自心底的内疚去寻短见。
难道“文革”的作恶者却能活得若无其事,没有复苏的良知折磨他们?我们民族的神经竟然这样qiáng硬,以致使我感到阵阵冰冷。但这一次,我有幸听到一些良心的不安,听到我期待已久的沉重忏悔。这是恶的坚冰化为善的chūn水流瀑的清音。我从中获知,推动“文革”悲剧的,不仅是遥远的历史文化和直接的社会政治的原因。人的弱点,妒嫉、怯弱、自私、虚荣,乃至人的优点,勇敢、忠实、虔诚,全部被调动出来,成为可怕的动力。它使我更加确认,政治一旦离开人道主义,社会悲剧的重演就不可避免。
“文革”是我们政治、文化、民族封建性痼疾的总爆发,要理清它绝非一朝一夕之事;而时代不因某一事件的结束而割断,昨天与今天是非利害的经纬横竖纠缠,究明这一切仍然需要勇气,更需要时间,也许只有后人才能完成。因此本书不奢望给读者任何聪明的结论,只想让这些实实在在的事实说话,在重新回顾“文革”经历者心灵的画面时,引起更深的思索。没有一层深于一层的不浅尝辄止的思索,就无法接近真理性的答案。没有答案的历史是永无平静的。
我力图以100 个人各不相同的经历,尽可能充分地反映这一历经10 年的全社会大劫难异常复杂的情状,但实际上难以如愿;若要对这数亿人经验过的生活做出宏观的概括,任何个人都力不能及。我努力做的,只能在我所能接触到的人中间,进行心灵体验上所具独特性的选择。至于经历本身的独特,无需我去寻找。在无比qiáng大的社会破坏力面前,各种命运的奇迹都会呈现,再大胆的想象也会相形见绌。
但我不想收集各种苦难的奇观,只想寻求受难者心灵的真实。我有意记录普通人的经历,因为只有底层小百姓的真实才是生活本质的真实。只有爱惜每一根无名小草,每一颗碧绿的生命,才能紧紧拥抱住整个草原,才能深深感受到它的jīng神气质,它惊人的忍受力,它求生的渴望,它对美的不懈追求,它深沉的忧虑,以及它对大地永无猜疑、近似gān愚者的赤诚。这也正是我从被采访者身上发现的令人长久冲动的共同的东西。
我相信“文革”的受难者们都能从本书感受到这种东西以使内心获得宁静;那些“文革”的制造者将从中受到人类良知的提醒而引起终生不安。
我永远感谢为这本书,向我倾诉衷肠而再一次感受心灵苦痛的陌生的朋友们。
是他们和我一同完成这项神圣的工作:纪念过去和启示未来。
1.文学的无主流状态
文学终于进入这样一种状态:没有中流激涌,惊涛拍岸,旋涡疾转。它不仅彻底地平静下来,甚至找不到它的形态,看不到它的走向,摸不到它的脉搏。一种无主流的状态,已经使那些从新时期度过来的文学热心人颇为不习惯了。似乎以为文学进入了一种病态。
回首望去,整个新时期文学都沉浸在一种火爆又壮观的主流状态中。从伤痕文学、问题小说、改革文学到寻根文学、实验小说等等,一波未平一波起,不容停顿,不容喘息,目不暇接,耳不绝响。每一阶段都有主流。作家们拥挤在主流里,争先恐后,振聋发馈,不断地制造高峰。一声突起,天下回应。读者的热情给主流加温,评论家抢先表态为主流加热……正因为这样,如今失去主流的文学叫人倍感寂寞,文学真像患了病,丢了魂儿,于是把这文学的失落归咎于商品大cháo的冲击。
可是,沉下心想一想,新时期文学一个个高cháo,实际上是一个又一个突破禁区。
伤痕文学突破了写悲剧和写“文革”的禁区,问题小说突破了揭示社会矛盾的禁区,实验小说突破了艺术多元的禁区。这之间,还伴随着一连串小禁地的闯入与占领,比如写爱情,写官僚主义,写历史教训,写行政级别过高的人物,写性,写自我等等。每个突破都带着一种勇气,一种激情,一种进取。这种文学的突破与社会生活的正常化同步前进。这样的文学所产生的轰动效应,实际上是文学与非正常的政治生活和社会生活撞击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