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之上_冯骥才【完结】(18)

2019-03-10  作者|标签:冯骥才

  有一次她带着自己这支少年女子队到一家工厂进行表演比赛。这群十五、大岁的姑娘是她多年培养起来的队员中最有希望的一批,前锋后卫,人手也齐。这群姑娘是她的宝贝,当她想到她们可以预见的锦绣前程时,心儿都跳快了。在表演赛中,她的一个得意的后卫队员张莉,打了一个十分漂亮的连续过人而后上篮的动作。四周观看的工人们都大声喝好。这时她身后发出一个苍哑的声音:“瞧,这多象当年的肖丽!哎,你知道尚而吗?”

  她一听,心立刻揪紧了。她没有回头,只听另一个人说:“不知道,肖丽是谁?”

  这是个年轻人的嗓音。“嘿!那是十多年前市女篮一队的后卫,外号叫做‘小燕子’,球打得真叫绝,后来腿摔坏就不打了。真可惜,那种球不多见了!”

  肖丽还不知道自己当初在观众口中有过“小燕子”这么一个外号。这是头一次听到。

  此刻她心里陡然翻起一股热làng。谁知是甜蜜、是苦涩、是自豪、还是自卑三-------------------

  爱之上

  十六

  肖丽吃过晚饭,有人告诉她传达室有封信。她取来一看,信上没有署寄信人的地址姓名,只有简简单单“内详”两个字。她在寒气bī人的当院把信启开看过,心里发生一些微妙变化。她把信折了两叠,揣在衣兜里走回屋子。

  过不久有人敲门,她以为是写信约会她的人来了呢,不免有点紧张。推门进来的却是卢挥,多年来只有卢挥和原先同队的大个子杨光彩一直常来看她。经过这些年天翻地覆的变乱,体委里也象经过一次大地震一样。现存的一切遭受破坏之后,重新出现的一切便全然改观。体委不存在了,体训大队改名为体工大队。人也换了一批。原先的人所剩无多,有的高就,有的调离,各凭各的本事。气氛与先前也不大相同。大杨早调到一家纺织厂管理仓库,已经和厂里一个搬运工结了婚,有了孩子。卢挥在六六年是体委“第一号反动权威”,挨过斗、挨过骂、挨过打,并在“坚决把资产阶级的‘炉灰’扫出体委”的口号下被轰赶到农场接受监督劳动,而后又调回来,要他组建一支球队。主要原因是他还有“可用”之处。他的职责是教练,名义是顾问,有职有权的男队教练却是原先男队队长华克qiáng,女队教练是徐颖。他对这种局面并无反感与怨言,一切听之任之。几年来,生活专门折断人的触角,消磨人的创造的欲望,才能到处受到嫉恨而不敢绽露。他受过重创不久一时也难于振作起来。尤其在这空前惨烈的人与人的搏斗中,致使一切工作无不笼罩着一层结实的网状的人事关系,要想接触工作,先要花费很大jīng力去解开那些纠缠绞结的人事纠葛。更何况他在农场呆了几哈尔滨定居。这样,他在这里就成了单身一人,尝到了人生的孤独。尤其那自小与他兄妹相称,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又和谐相处了几十年的妻子死掉后,他才感到感情这种无形的东西多么珍贵。爱情,在他们结合为伴时不曾觉得它的存在,但在他们永别之后却分外qiáng烈地感到了。太晚了!

  在它鲜嫩饱满的时候,没有尝到它的甘甜,此时含在口中只剩下一颗坚硬的苦核了。这个饱受重创、四十大凡的人,有生以来头一次这样渴望爱、渴望伴侣、渴望感情。为此,他便对肖丽暗含着一种深深的内疚。是自己把肖丽从爱人身边扯开而拉向球场的,又是自己使肖丽变成残废后被迫离开球场的。这姑娘三十岁多了,没有母亲,没有亲人,也是孤单一人,夜深人静时只有影子为伴,关上灯时连影子也没了……他chuī开自己吐出来的、凝聚面前的浓烟,看了看她这间冷清寂寞的小屋,心里一热,有句话涌到嘴边。这句话已经几十次涌到嘴边了,就是说不出来。

  命运真能改变一个人。他真的变多了呢!性子变了,声音变了,连容貌也变多了,头顶上早早生出了不少白发!

  这当儿,又有人敲门,肖丽心里又一动,以为给她写信那人来了。又不是!原来是杨光彩来了,还抱着一个三、四岁的胖男孩儿,围巾棉帽裹得严严实实。大杨每次走进屋时都下意识地低一下头,其实门框比她还高。大杨一来,屋里的气氛立时变了。别看这大个子姑娘原先那么傻里傻气,在城市生活久了,人也灵活多了。她那直来直去的性子,使她开朗而爱说话了。她扯开又粗又响的嗓子一说,孩子一闹,屋里就有了生气。

  肖丽给孩子找吃的,但她除去只有个馒头和一点咸萝卜,防备晚上饿了垫垫肚子之外,再没有什么旁的零食了。忽然她想到,一个学生给她留下过几块糖,她赶忙拉开抽屉,从一个年。对这里复杂人事关系的形成一无所知。只好把一阵阵要大gān一番的冲动qiáng压下去。他之所以常到肖丽这儿来,不单他俩一直保持深深的情谊,更因为只有在肖丽这里。才能感受到以前生活那种味道、那种气息、那种快感。别看肖丽掌握着一支少年业余球队,而队员们都是由于兴趣和爱好自愿到这里来的,大家反倒能专心专意、认认真真地做着该做的事情。好比一座没人管的小花园,没人摆布,自由自在,反而保存大自然的本色和原貌。

  他来,哪怕不说话,坐一坐也很好。

  他坐下来,只摘下帽子手套,外衣没说。这间背阳的小屋到了冬天,逢到西北风起,炉火烧不旺,空气里有股透人肌骨的yīn冷。嘴一张就有股白色的气儿冒出来。肖雨给他斟杯热水,他马上接过去用传到杯子外边的热力暖手。他照例很少说话,有时象与陌生人对坐,不知说些什么。尽管他遭受磨难,现在过得也不痛快,但他很少谈这些事,好象他对这些事的感觉麻木了,也好象这些事不值一说。肖丽似乎也这样。于是他俩常常是默默相对,只有火苗在炉膛里轻微的呼呼声,但他俩并不因此而感到尴尬。其实内心何尝没有更丰富、更深沉的潜台词呢?

  对于卢挥来说,他那些人人都知道的遭遇,在他人人都着不见的内心深处刻下抹不掉的印痕。六六、六七两年里,他被抄被斗的高cháo中,老伴儿被吓疯了,而后投河死去。

  仅有一个女儿,在他受困于农场时没有出路,随着一支开垦团远去寒冷的黑龙江谋生,由于日子难过,刚刚过了二十岁,就只好嫁给一个家住哈尔滨的中层gān部的子弟,借了这层关系,人也调到硬皮教案夹子下边,一堆按钉、由别针、粉笔头、发卡、眼药瓶和食堂的菜票中间找到糖了‘拿出来一剥,糖纸早死死粘在糖块上。大杨粗声粗气地说:

  “卢教练,您瞧,咱们小肖过的是什么日子!

  这是句玩笑话。若是平常,肖丽会淡淡一笑而过。而且这笑在她一贯的沉静的神情里,仿佛含着一种不可动摇的意念。但她今天听了这话,一反常态,沉默了。脸上没有那胸有成竹、自信自足的笑意,相反有种焦愁不安的心情出现在眉宇间。大杨是粗心人,没有注意到,正蹲在地上,拿一个球儿和她的胖儿子来回轱辘着球儿玩。卢挥向来不会观察在球场之外的人的情绪,现在他变了,人情事故多了,感到了肖丽的变化,但他不知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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