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这些小孩们的赞美声有何感受呢?一个原先在成千上万观众热情的欢叫和颂扬声中生活的运动员,如今好比脱开轨道的飞船,跌落到这远避尘嚣的冷清的一隅之地,竟以天真稚童们的赞许为满足么?
运动员退出比赛场之后的生活,难免寂寞和昔闷。火热通明的球场,发狂一般的观众,争先恐后蜂拥而来的记者,总是和风华正茂的运动员作伴相随的。那时,看台上不断呼喊你的名字,报纸上不断报道你的消息,电视屏幕上不断出现你的形象。连你爱吃冰棒都是球迷们津津乐道的事。你是花坛中最惹眼的一朵呵!在每一个时间,都有一个生命处于鼎盛状态;而每一个生命都有它夺目的huáng金时代。过后,时间会将这一切无情地从你身上摘下来,转送给另一个人,一个昨天还是默默无闻、不声不响的新人。荣誉只是一个接力棒,它仅仅在你手上传过而已。于是你在舆论中、在宣传上、在人们口头和目光集中的地方,以至在人们的心中变得渐渐淡漠。你最多只给同时代的观众留下一个美好的回忆。但新一代的观众总盯着比赛场上新一代的佼佼者。随后你就被遗忘,或者根本不被人知。更尤其象肖丽这样一个运动员,她是在突然之间——几乎是在一瞬间,永别了球坛的。那就如同把绿叶青葱的一大枝,猛地从树上扯落下来。她的兴衰仿佛海上大làng一样大起大落;想起过去那一切,真好似流星般一闪即逝呢……她今年已经三十岁出头了。十年过去了。谁也不知道她心里的事,谁也不想知道她心里的事,谁也休想知道她心里的事。
她一年四季,无论chūn风拂面、懊热蒸身、秋凉慡体、寒冽袭骨,她天天都做着同一件事。早晨带领从本区中小学选拔来的小姑娘们做身体素质训练。每周两个下午,进行篮球技术训练。星期天,她要和小姑娘们形影不离地周旋一天。其它时间,她或是在太阳底下平整场地,或是在自己的单身宿舍里修理有关训练器械。她一直住在这看台下边的、只有十来平方米的小屋里,由于看台是倾斜的,这屋子的里边便是坡顶。还由于背阳,终日透不进一缕光线,只是偶尔从远处工厂的一扇高高窗子的玻璃反she来一块huánghuáng的光,斜映在墙壁上,只一会儿就消失掉。逢到秋雨连绵的季节,小屋地面返cháo,总象刚洒水一样湿淋淋,cháo气沿着墙跟向上渗升,壁上满是斑斑驳驳、重重叠叠、有湿有千的水渍和湿痕。空气污浊和yīn冷。她那条受过伤的腿就感到疼和沉重。可是不论腿怎样难受,她从未放弃过一次课。她对她的小队员们要求严格、认真、不宽容和一丝不苟,有时甚至是苛刻的。在上课时,她比她们耗费的体力都大,为了纠正一个姑娘的错误,她要拖着那条伤腿接二连三重复地做示范动作,致使损坏的膝盖里边发出咯哧咯哧的声音,她常常用自己的行动感动某些粮生懈怠念头的小姑娘们。每天晚间,她疲惫不堪地躺在chuáng上,那条放平了的左腿几乎疼得不能转动。她连这肉体上的痛苦也从不对别人说。
她已经向市体育学院输送了三名有前途的女篮队员,成为市体育界众所周知的一位能gān和勤苦的教练。但市区每次举办有关的教练工作座谈、jiāo流、进修活动,她从不参加,只要来一些材料看。她不愿意在那些场合露面,也不愿意见到原先那些熟人。她消形匿迹,好似隐居起来了。
在这间小屋,只有一张chuáng铺,塞在坡顶的里角;还有一张小桌,chuáng头和案头堆着许多专业书籍和其它杂书。垂在屋子中间的一盏没有灯罩的小灯,给她接长了电线,拉到桌子和chuáng头之上。每晚她就在这灯下撰写训练教案,做有关攻防技术的研究。墙上没有画,没有电影剧照,没有任何装饰,只有一张标示着她的少年队出勤的表格,还有用硬纸板自制而成的球场模型,桌前有个原来装中药的纸盒,里边放着许多纸块,徐上红白两种颜色,写上号码,好似棋子,作为两个队队员的象征,用来向小队员们形象地讲授比赛时各种战术和应变的阵形。除此之外,还有一个装衣物的木箱。平时箱上铺了报纸,可以坐人……这便是她多年来生活的全部内容。至于本人吃穿好象都是多余的。三十岁出头的老姑娘,整天穿一身褪了色的、沾着球印的运动衣。偶尔外出便在外边罩一件蓝布褂子,骑一辆旧车。整天不苟言笑,只忙着她的事。在她来到体育场最初一段时间里,体育场的负责人多次表扬她的工作成绩、生活作风俭朴等等。几次选她为先进工作者、劳动模范、红旗标兵、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等等,每每这种场合,她都是尴尬、下意识、习惯地抬起左手掠一掠头发,并不显得怎样高兴,似乎这种事对于她并不重要。
当一个人对某件事非做不可时,不大在乎旁人对他的毁誉及荣rǔ,更不需要从哪里借一些堂皇的名义。
生活并不是公正的。它常常象个昏君,赐福给恶徒,却降灾给忠于它的人。他不费举手之劳,往往会获得意外之财,一生一世也享用不尽;你勤奋不已,却会给贫病纠缠终身。无能之辈可能飞huáng腾达,默默劳作的人们可能终生永伏社会的底层,承受着重负和捶击。如果你认为生命的快乐,不是付出和贡献,只想酬报,期待荣华,那么你最终多半会落得绝望……
前几年从天而降的“十二级台风”使尚丽失去了妈妈。妈妈受到早已死去的爸爸的历史问题的牵连,死得颇为凄惨。在这之前,她还有时骑车回家看看妈妈,现在连这唯一的亲人都没有了。肖丽更是子然一身,整天呆在体育场里,哪儿也不去。而在那个时代里,人们看待一个人有个奇怪的、荒诞的逻辑,就是完全看他的爸爸。爸爸身价的高低,能够使一个蠢材受到重用,而人材被视如粪土。这一逻辑竟然改变和决定了那时代无数人的命运。尽管肖丽在儿时就失掉爸爸,她对爸爸的印象都是从爸爸留下的照片上得来的。但肖丽照例在人们的眼里一下子变成了个灰溜溜的人物。单位领导好象忽然发现她脑袋后边有反骨似的,对她另眼相看了。至于人们,已经把注意力从工作中移到人事关系上;人事上有条妙不可言的阶梯,有心计的人可以从这里扶摇直上,平步青云。
在这个世间万事、道德人伦、是非曲直可怕的颠倒中,肖丽却依然如故。她象一池凝固的水,任何狂风也chuī不起波làng;又好比一座钟表,按照自己一贯的速度运行。在那个如同万花筒一样瞬息万变的生活舞台上,她身边不少同事,为风头、机会和利欲所诱惑,刚在一个cháo头上钻头露面,又给另一个cháo头灭顶淹没。有的被作为坏头头搞垮,有的被单位掌权的势力挤走,有的在波动中调离了事。唯有她,仍旧默默做着自己的事。屈rǔ、歧视、淡漠、打击,好象都没有感觉到。有人说她麻木不仁,有人说她冷漠无情,有人说她胆小怕事,有人说象她这种家庭成份的人只有乖乖gān活才能在单位站住脚。这些话她都听过,又好象从没听过。谁能想到,当她在运动场上用哨儿声招呼那些小姑娘们时,当她从某一个小姑娘身上看到进步、找到潜力、发现才华时,她会把任何难熬的痛苦一下子都忘得gāngān净净,把除此之外任何富贵荣华都不看在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