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净沙_许开祯【完结】(75)

2019-03-10  作者|标签:许开祯

  海大姐没敢接言,这言不好接。人到中年的海大姐有着一双犀利的眼睛,尽管她装做啥也看不见,一天就知道窝在车间教徒弟,可厂里厂外发生的事,哪一件也没逃过她的眼睛。这天她把叶子秋叫到自家,关起门来问:“他是不是还找你了解思想?”

  叶子秋艰难地点点头。

  “你……就不能想办法跟他拉开点儿距离?”

  叶子秋摇摇头,面色为难地说:“我想过,也试过,不顶用,他总是有理由。”

  海大姐突然冷下脸:“我就不相信,母狗不叉腿,公狗能上得了墙!”说完,又觉言重了,不该拿车间里的粗话伤自己的徒弟。

  “听师傅一句话,你就不要把那些标兵啊先进啊看得太重,你是有男人的人,没事gān的时候,多想想你男人。”

  “我不能想他。”叶子秋说。

  “为啥不能,你嫁了他,他就是你的天,就是你的地,这辈子,是刀山是火海,你都得跟他一道闯。”

  “我不想做反革命,也不想跟他划清界限,师傅,我难啊。”说着,叶子秋的泪就下来了。她真的很为难,一头是硬bī着她跟男人决裂的革命的声音,一头,又是师傅跟家人的声音。她到底该咋办?

  “我算是把你看透了,你心里,压根儿就没我表弟。这样吧,你要是真看上了那个姓向的,你明说一声,用不着藏着掖着。我表弟的罪,让他自个儿去受,也犯不着为难你。要离婚也行,你说不出口,我去说!”海大姐是个心直口快的女人,当初是她硬把叶子秋介绍给自已的表弟郑达远,郑达远一开始看不上叶子秋,没说具体嫌她什么,就说不大满意。

  “不满意,我给你介绍的姑娘你还不满意?别以为你念了点儿书,又在研究院,心就长到天上了。人家姑娘差啥了,要长相有长相,要技术有技术,我还怕人家看不上你呢。”就这么着,这门婚事愣是让她给说成了。郑达迈毕竟是个念得有些呆的人,好多事儿上,他真是缺乏主见。现在海大姐确点儿后悔,觉得当初郑达远的看法是正确的,叶子秋这姑娘,啥都好,就是太有心计。

  海大姐早已看出叶子秋的心迹,她既不想跟郑达远离婚,也不想疏远或是得罪姓向的。她在巧妙利用各方力量,为自己搭建一座通向成功的桥,她三年里不去看望自己的男人,就是想表明跟男人断绝关系的决心,可她又始终不下这个决心,反倒让姓向的越发焦急,越发感觉得为她做点儿什么。

  这是座独木桥啊,弄不好掉下去,会粉身碎骨的。

  第二天,海大姐真就要去沙漠,要代她去跟郑达远办离婚手续。叶子秋这才急了,答应过些日子,最多一周,就去腾格里。

  这一周,对叶子秋来说,真可谓意义深长的一周,也可谓惊心动魄的一周。这一周发生的事,比别人一辈子发生的事都可能要多,要震撼。但,她把一切牢牢地埋在了心底,就是跟海大姐,她也一个字没吐。

  这一周可以叫屈rǔ,可以叫献身,更可以叫冒险。但,她保住了自己,没在这场轰轰烈烈的运动中沉下去,而且为后来的一系列提升留住了机会。因为她最终并没跟郑达远离婚,也没跟向国忠结婚。她堵住了向国忠的嘴,却没让向国忠把她拉得更远。这就叫艺术,生存的艺术,斗智斗勇的艺术。女人要想出人头地,首先就得学会这门艺术。

  年轻的叶子秋第一次走进沙漠时,眼里是没有苍凉的,大漠展现给她的,好像只是壮观,还有渴望被燃烧的冲动。那个时候,每个人的心里都沸腾着一种声音,苦难和悲凉是不存在的,更是要不得的。越是这种艰难困苦的地方,越能激发人的斗志。所以她并没感觉到郑达远下放到这儿,是一件多么委屈的事,她甚至为郑达远庆幸,能在这样的地儿轰轰烈烈gān上五年,那是多么的自豪和光荣。当然,郑达远的老右身份,多少影响着她的心情。她想,当初如果不嫁给他,生活会不会是另番样子?这样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并没在她心里长驻,况且,过去的事情是没法重新选择的,能选择的,只有未来。而对未来,叶子秋始终充满信心。哪怕中间有多少坎坷,多少屏障,她都决定踩过去。

  午后的沙窝铺,一改往日的热闹与喧嚣。迎风飘扬的红旗不再,人山人海的场面不再,呈现在叶子秋眼前的,竟是热闹过后的一派萧条。叶子秋并没想到,战天斗地的大会战已经结束,沙乡人砍到大片树后,已投入到另一场战斗中。他们要建世界上最大的沙漠水库,原来规划的水库太小了,跟这个时代真是不合节拍,县上决定将库容增大一倍,将大坝再增高五尺,而且,他们向毛主席保证,一定要在这个秋天让水库大坝合拢。

  眼前的确有些凄凉,寡落落的情景让叶子秋顿生失望,叶子秋想象中的场景不是这样的,沙漠是一片更广阔的天地,它应该比工厂更有作为。西北风呼呼叫着,huáng沙嗖嗖掠着,一脉儿一脉儿的风沙之后,沙漠露出它本质的一面。渐渐,叶子秋的心就沉了。

  莫名的,叶子秋心里就掠过一层忧伤,这忧伤似乎跟沙窝铺无关,跟郑达远也无关,她似乎想起了什么,感觉风沙打在心上,打出的却是另一张脸,向国忠的脸。

  就在她的心被向国忠三个字咬得很难受的时候,沙窝里突然冒出一辆架子车。灰头灰脸拉车的,正是她想见却又怕见的郑达远。叶子秋赶忙躲在红柳丛背后,三年了,她似乎为这一刻做过太多的幻想,也流过太多的泪。这一刻真的来临时,她却突然怯了步。

  她像一个尚未做好准备的嫁娘,一时慌得手足无措,这漫天的风沙,竟然压不住她狂跳的心。叶子秋脸红着,心跳着,目光颤抖着,往沙窝里窥望。寡落落的沙窝似乎没有因她的不期而至发生什么,死一般的灰huáng中,郑达远像牲口一样拉着车,他的步子费劲儿极了,像是使足了全身的力,可那辆车明显装得太重,车轮每转一圈,郑达远都得吭哧吭哧喘半天气。

  叶子秋的心酸了,她从没想过劳动改造会是这样。她以为改造就是跟她一样,投身到火热的生产建设中,不要光在纸片上做文章。至于怎么投身,她没想过,真的没想。这些年,她的心思都被别的事儿占住了,很少认认真真去为郑达远的处境着想。她是想他。想得也不算少,但大都是些爱呀情的,上不了台面也见不了阳光。至于郑达远受多大苦遭多大罪,她真的没想过。怎么会遭罪呢?不是让他们改造思想么,不是让他们脱胎换骨重新做人么?不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么?向国忠这么说,报纸上这么说,上上下下都这么说,但就是没人告诉她,改造和教育原来是要遭罪的!

  那一刻,叶子秋是被震住了,像牲口一样活着,她突然就记起这么一句话。

  就在她内心翻滚打算哭喊着扑过去的一刻,沙窝里忽然多出一个人,是从她看不见的地儿跑出来的,也是土头土脸,比郑达远还要土很多。她奔到车子前,弓下腰,双手一用力,车子忽然轻起来,很轻,前面的郑达远立马儿不用弓身了,甚至肩都不怎么用劲儿。恍然间,叶子秋才明白,不是车子装得太沉,是郑达远真的缺少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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