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造卫星情人_村上春树【完结】(16)

2019-03-10  作者|标签:村上春树

  信够长的了。看来我一旦拿起笔,中造就很难停下,向来如此。都说有教养的孩子不久留,可我在写东西方面(也可能不限于写东西),自己的教养简直令人绝望。就连身穿白色罩衫的跑堂老伯看到我这样子都不时一脸惊愕。不过,我的手到底写累了,差不多就写到这儿吧,信纸也没了。

  敏出门见罗马老朋友去了。我一个人在旅馆周围散步,途中见到一家咖啡馆,便进去歇息,就这样紧一阵慢一阵给你写信。简直像从无人岛上把信装入瓶内给你寄去。也真是奇怪,离开敏孤零零剩得自己一人,也没心绪找地方游逛了。罗马本是第一次来(也许不会来第二次了),却不想看什么古迹,不想看什么喷泉,不想买什么东西,而只是这样坐在咖啡馆椅子上,像狗似的呼哧呼哧嗅街头气息,观察来往行人的面孔--只这样我就十分满足了。

  这么着,现在我蓦地意识到了--这样给你写信的时间里,我一开始说的“仿佛被分解得七零八乱的莫名其妙的感觉”似乎变得淡薄起来,已经不那么困扰自己了,一如半夜给你打完长途从电话亭出来之时。你这人说不定有此现实效用。

  你自己怎么认为呢?不管怎样,请为我祝福吧,祝我幸福和幸运。我肯定需要你的祝福。

  再见!

  又及:

  大约八月十五日回国。回国后,趁夏天还没完,按约一起吃晚饭。

  *

  此后过了五天,从名字都没听说过的一个法国村庄来了第二封信。这次比上次略短一些。堇和敏在罗马不再开租来的车,转乘火车去威尼斯。在那里整整听了两天维瓦尔第。演奏主要是在维瓦尔第当过司祭的教堂举行的。她写道:“这回维瓦尔第可听足了,往下半年不会再想听维瓦尔第了。”还介绍了威尼斯餐馆纸包鱼烤得多么够味。描写十分有感染力,我都恨不得马上跑去吃一顿同样的东西。

  两人从威尼斯返回米兰,从那里飞到巴黎。在巴黎稍事休息(再次购物),乘火车赶往勃艮第。敏的好友拥有庄园般的大宅院,两人住在那里。在勃艮第敏也像在意大利一样转了几家葡萄酒仓库,谈妥买卖。午后得闲时,便把盒饭装进篮里去附近森林散步。葡萄酒当然也带上几瓶。“葡萄酒在这里梦一样好喝。”堇写道。

  “对了,当初定在八月十五日回国,看来要有变更。我们在法国办完事后,有可能去希腊的海岛休整一下身骨。碰巧我在这里结识的一位英国绅士(货真价实的绅士)在那边一座什么小岛上有座别墅,让我只管随便用好了。竟有如此好事。敏也很积极。因为我们也需要休假,把工作丢去一边放松放松。我们准备躺在爱琴海雪白的海滩上,把两对美丽的rǔ房对着太阳,喝带松脂味儿的葡萄酒,尽倩仰望空中的流云--你不认为美妙之极?”

  我认为是美妙之极。

  下午我去市立游泳池稍微游了一会儿,回来路上在有冷气的酒吧看一个小时书,然后回房间,一边熨衣服一边正反两面地听《十年以后》的旧唱片。衣服熨了三件,唱片听了两面。之后拿出减价时买的白葡萄酒,对上沛绿雅矿泉水喝着,用录像机看事先录好的足球比赛。“我就不会那么传球”--每当出现传球场面,我便摇头叹息。批评陌生人的错误,既容易又悦意。

  足球赛比完,我深深沉进沙发,茫然注视天花板,想象法国村庄里的堇。也可能现在已转移到希腊小岛上去吧,正躺在海滩上仰望空中流移的白云。总之她已同我天各一方。罗马也好希腊也好通布图也好阿尔甘达也好,哪一个都远在天边。并且往后她将更快更远地离我而去。这么想着,我心里一阵难受,感觉上就好像在狂风呼啸的黑夜紧紧贴在--一无缘由二无计划三无信条地贴在高高的石墙上的无谓的小虫。离开我后堇说她“孤单”,但她身边有敏。我可是谁都没有,只有自己,一如往日。

  堇八月十五日没有返回,她的电话机里仍是“外出旅行”那句冷冰冰的留言。堇搬家后马上买了有留言录音功能的电话,再不用雨夜里撑伞跑去电话亭了。万全之策。我没往电话里留言。

  十八日又打了一次,依然“外出旅行”。短暂的无机信号音响过后我报以姓名,留下一句短语:“回来打电话给我”。但此后也没电话打来。大概敏和堇对希腊那个岛一见钟情,没心思回日本了。

  这期间我整天去学校陪足球部的学生练球,只同“女朋友”睡了一次。她同丈夫带两个孩子一起去巴厘岛度假,刚刚回来,晒得洽到好处,以致我抱她时不能不想大约在希腊的堇,进去时不能不想堇的肢体。

  假如我不认识堇这个人,说不定某种程度上会真心喜欢上比我大七岁的她(她儿子是我的学生),同她的关系相应深入下去。她漂亮,温柔,又雷厉风行。就我的喜好来说,化妆略嫌浓些,但衣着得体。另外,也许是她本人注意减肥的关系,真的一点儿都不胖,不折不扣用得上“成熟”二字。她十分清楚我需求什么和不需求什么,该进展到哪里、该中止在哪里也谙熟于心--不论chuáng上还是chuáng下。她使我像乘坐飞机头等舱一样舒心惬意。

  “和丈夫差不多一年没做了。”一次她在我怀里直言相告,“只和你做。”

  可是爱她就爱不起来。因为和堇在一起时我时常感觉到的那种几乎可以说是无条件的油然而生的亲密,在我同她之间无论如何也没产生,而总有一层类似透明薄纱样的东西。程度虽若隐若现,但无疑是一层阻隔。由于这个缘故,两人见面时--尤其告别时--有时不知说什么才好,而这在同堇一起时是不曾有过的。我通过同她幽会而屡屡得以确认一个无可撼动的事实:自已是多么需要堇。

  她回去后,我一个人出去散步。信步走了一阵子,走进车站附近的酒吧,要了加拿大俱乐部的加冰威士忌。这种时候我每每觉得自己这个人实在猥琐不堪。我当即喝gān第一杯,要来第二杯,然后闭上眼睛想堇,想躺在希腊海岛雪白的沙滩上晒日光浴的堇。邻桌四个大学生模样的男女边喝啤酒边得意地大笑。音箱中流出休伊·刘易斯和扎·纽斯那撩人情怀的乐曲。一股烤比萨饼味儿飘来。

  我蓦然记起已然过往的岁月。我的成长期(理应称作成长期的东西)到底什么时候告终的呢?就在不久前我无疑还处于半生不熟的成长过程中。休伊·刘易斯和扎·纽斯有几首歌走红来着,几年前的事。而我现在置身于封闭的环状跑道上。我在一个地方周而复始地兜圈子。明明知道哪里也抵达不了,却又停不下来。我不得不那样做,不那样做我就活不顺畅。

  这天夜里从希腊打来了电话。半夜两点。但打电话的不是堇,是敏。

  最初是一个男子粗重的语音,用土味很重的英语道出我的名字,吼道:“没有错吧?”

  凌晨二时,我当然正在酣睡。脑袋像大雨中的水田一片茫然,分不出边际。chuáng单还多少残留午后性爱的记忆,一切事物犹如系错扣的对襟毛衣,正一阶一阶失去同现实的连接点。男子再次说出我的名字:“没有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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