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错。”我回答。听起来不像我的名字,但终归是我的名字。随后,仿佛把种类不同的空气勉qiáng磨合在一起的剧烈噪音持续有顷。估计是堇从希腊打国际长途。我把听筒从耳边稍拿开一点儿,等待她的声音传来。不料传来的不是堇,是敏。“你平时大概从堇口中知道我了吧?”
知道,我说。
通过电话传来的她的语音十分辽远,且被扭曲成无机物,但仍可充分感觉出其中的紧张,某种硬撅撅的东西宛如gān冰的烟气从听筒流入房间,使我睁眼醒来。我从chuáng上坐起,挺直背,重新拿好听筒。
“没时间慢说,”敏快嘴快舌,“从希腊海岛打的电话,这儿的电话几乎接不通东京,接通也马上断掉,打了好几次都不行,这次好歹接通了。所以寒喧话就免了,直接说事,可以么?”
没关系,我说。
“你能到这里来?”
“这里--指希腊?”
“是的。争分夺秒地。”
我道出最先浮上脑际的话:“堇发生什么了?”
敏留出一次呼吸那么长的空白。“那还不清楚。不过我认为她是希望你来这里的,毫无疑问。”
“认为?”
“电话里没办法说,又不知什么时候断线,问题又很微妙,可能的话,想见面谈。往返费用我出。总之你飞来就是,越快越好。头等舱也好什么也好,买票就是。”
十天后新学期开始,那之前必须赶回,马上动身去希腊不是不能去。暑假期间倒是有事要去学校两次,但应该有办法通融。
“我想可以去,”我说,“问题不大。那么我到底往哪边去好呢?”
她讲出那个岛的名字,我记在枕边书的衬页上。以前在哪里听说过的名字。
“从雅典坐飞机到罗得岛,从那里转乘渡轮。一天只两班,上午和傍晚。那时间我去港口看看。能来?”
“我想总可以去的。只是我……”说到这里,电话一下子断了,简直就像有人用铁榔头砸断电缆似的,唐突地、bào力性地断了,代之以最初那种qiáng烈的杂音。我心想说不定会重新接通,把听筒贴着耳朵等了一分多钟,但传来的唯独刺耳的杂音。我只好作罢,放下听筒,翻身下chuáng,进厨房喝了杯凉麦菜,靠在电冰箱门上清理思绪。
我当真这就要坐上喷气式飞机飞往希腊海岛不成?答案是yes ,此外别无选择。
我从书架上抽出大本世界地图,查找敏告诉我的岛的位置。尽管有罗得岛附近这一提示,但在爱琴海星罗棋布的大小岛屿中找出它来并非易事。最终还是找到了用小号铅字印刷的那个岛名。位于靠近土耳其国境的一座小岛。太小了,形状都看不清。
我从抽屉里拿出护照,确认有效期尚未截止,找齐家中所有的现金塞入钱包。数额不多,天亮后用银行卡提取就是。账户里有过去的存款,暑期奖金又碰巧几乎原封未动。还有信用卡,去希腊往返机票买得起。我拿出去体育馆时用的塑胶体育包,塞进替换衣服,塞进洗漱用品,塞进准备找机会重看的约瑟夫·康拉德的两本小说。泳衣我沉吟一下,最后决定带上。到了岛上,有可能所有问题迎刃而解,大家全都平安无事,太阳稳稳挂在中天,在那里悠然自得地一路游回--不用说,这无论对谁都是最理想不过的结果。
作好这些准备,我折身上chuáng,熄灯,头沉进枕头。三点刚过,到早上还可睡一阵子。然而根本上不来睡意。那剧烈的嘈杂声仍留在我血管里,那个男子在耳底叫我的名字。我打开灯,再次下chuáng,进厨房做了杯冰茶喝了。之后把同敏的jiāo谈从头到尾逐字逐句在脑海再现一遍。那话说得暖昧而不具体,谜一样充满双重含义。敏道出的事项仅有两个。我把它实际写在纸上:
(1)堇发生了什么。至于发生了什么,敏也不清楚;
(2)我必须争分夺秒赶去那里。堇也希望我这样(敏认为)。
我一动不动盯视这张纸,用圆珠笔在“不清楚”和“认为”下面划一道横线。
(1)堇发生了什么。至于发生了什么,敏也不清楚;
(2)我必须争分夺秒赶去那里。堇也希望我这样(敏认为)。
在那个希腊小岛上堇发生了什么呢?我揣度不出,但肯定属于不妙那一种类的事情。问题是不妙到什么程度。就算不妙,早晨到来之前也全然无能为力。我坐在椅子上,脚搭桌面,边看书边等天亮。天却怎么也不亮。
天一亮,我乘中央线电车到新宿,在那里转乘开往成田的快车赶去机场。九点,转了几家航空公司的服务台,结果得知压根儿就不存在成田直飞雅典的航班。几经周折,买到了KLM (译注:Koninklike Luchtvaart Maatschappij之略,荷兰航空公司。)航空公司飞往阿姆斯特丹的商务舱票。从那里可以转飞雅典。到雅典再转乘奥林匹克航空的国内航线直飞罗得岛。KLM 可以代为订票。只要不出问题,转乘两次应该算是相约顺利的了,至少时间上是最佳方案。回程日期随便,从出发算起三个月内哪-天都可以。我用信用卡付了票款。
“有托运行李吗?”我说没有。
到起飞还有一段时间,便在机场餐厅吃了早餐。我用银行卡提出现金,换成美元旅行支票。之后在候机厅书店里买了一本希腊旅行指南。小册子固然没有敏所在的小岛的名称,但我需要了解关于希腊货币、当地情况和气候方面的基础知识。除了古代史和几部戏剧,我对希腊这个国家所知无多,如同对木星的地质和法拉利车的引擎一样。在此之前根本都没想过自己会有希腊之行,至少在这天凌晨两点以前没想过。
快中午时我给一个要好的同事打电话,说自己一个亲戚发生不幸,要离开东京一个星期,学校里的事请她代劳。“好的。”她说。以前我们也曾这样相互关照过几次,不用费唇舌。“那,到哪儿去呢?”她问。“四国。”我说。毕竟不好说这就去雅典。
“够远的啦。不过开学可要赶回来哟。可以的话,买点特产回来。”她说。
“那自然。”我说。这个事后怎么都有办法可想。
我走去商务舱用的休息室,贱进沙发睡一小会儿。睡得不实。世界失去了现实性的核心。色彩有欠自然,细部了无生机,背景是纸糊的,星星是银纸剪的,浆糊和钉头触目可见。不对传来播音员的声音:“乘坐法国航空275 航班飞往巴黎的旅客……”我在这没有脉络的睡眠中--或者不完全的觉醒中--思考着堇。我和她一起经历过的种种时间和空间犹如旧记录片一般断断续续浮上心间。但置身于这众多旅客熙来攘往的机场的喧嚣声中,我和堇共同拥有的世界显得寒伧凄凉、半死不活、零乱不堪。我们两人都不具有像样的智慧,又没有加以弥补的本领,没有指望得上的靠山。我们无限地接近于零,我们这一存在微不足道,不过从一个“无”被冲往下一个“无”罢了。
不快的汗出得我睁开眼睛,浸湿的衬衫黏糊糊地贴在胸口。全身乏力,双腿肿胀,感觉就像一口吞掉了yīn沉沉的天空。脸色大概相当难看。休息室女服务员走过时担心地问我要不要紧。“不要紧,只是有点中暑。”我说。她问要不要拿冷饮,我想了想,请她拿啤酒来。她拿来冷毛巾、喜力啤酒和一袋咸gān花生。擦去脸上的汗,喝去一半啤酒,心情多少有所恢复,又得以睡了一小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