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_村上春树【完结】(16)

2019-03-10  作者|标签:村上春树

  “绿川先生,你就不害怕死亡吗?”

  “对于死亡本身,我并不害怕。真的。迄今为止,我看到过好多不足挂齿、无聊透顶的家伙死去。连那帮家伙都能做到,我怎么可能做不到呢?”

  “可是关于死亡之后的东西又如何?”

  “死后的世界,死后的生命。你是指这个?”

  灰田点点头。

  “关于这个,我决定不去想。”绿川用手掌搓着长出来的胡须,说,“就算想了也不可能弄明白的事,还有弄明白了也没办法证实的事,光去想是没有用处的。这种东西说到底,就是你讲的,只是假设那种不可靠的延长罢了。”

  青年灰田深呼吸了一下,说:“你为什么把这些告诉我?”

  “我以前从来没告诉过任何人,也没想过要说出来。”绿川说着,把杯中酒一饮而尽,“我本来打算一个人悄悄消失。可是当我看到你,心里就在想,如果是这个人,也许值得跟他说说。”

  “不管我是否相信你的话?”

  绿川面露困倦的神情,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然后说:

  “这些话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都无所谓。因为或早或晚,你注定要相信的。早晚你也会死。那么,当你面对死亡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死、怎样死——你肯定会想起这些话,那时便会全盘接受我说的,彻底理解其中的逻辑。真正的逻辑。我只不过是播下了种子。”

  外边似乎又下起雨来。轻柔安静的雨。雨声被山涧的流水声抹去,听不见了。只是触及皮肤的空气的细微变化,让人感觉似乎在下雨。

  没过多久,灰田忽然觉得在这间狭窄的屋子里与绿川对面相向,是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是违逆自然原理、实际上絶无可能的事。有种类似目眩的感觉。在凝滞不动的空气中,好像嗅到了死的幽微气息。是肉缓缓腐烂时的气味。不过这大概只是错觉。这里还没有人死去。

  “你过不了多久将回到东京继续大学生活吧。”绿川用宁静的声音宣告,“回到现实人生中。你要好好活下去哟。人生不管如何浅薄如何平板,仍然有活下去的价值。这—点我担保。什么反语啦讽刺啦,咱们撇开不提。只是对我来说,那价值有点成为负担了。不堪重负。可能是天生就跟这东西不对路吧。所以就像一只濒死的猫咪,藏到安静黑暗韵地方,默默等待那个时刻到来。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可你不一样,你完全担得起那重负。你要用逻辑之线把那值得活下去的价值巧妙地缝到自己身上。”

  “谈话到此结束。”儿子灰田说,“两天后的早上,父亲因事外出期间,绿川结账离开了旅馆。听说跟来的时候一样,肩头挎着一只挎包,顺着山道徒步下山,走到三公里外的汽车站去了。没人知道他后来去了哪里。他只是结清前一天的账,什么话也没说就悄然离去。也没给父亲留下只言词组。他只留下了一堆读完的推理小说。父亲不久返回东京,然后去大学复学,进入专心向学的生涯。我不知道邂逅绿川这个人物是否成了契机,给父亲漫长的流làng生活画上了休止符。但从他谈到此事的口气中,我感觉怕是产生了不小的影响。”

  灰田在沙发上调整坐姿,用纤长的手指揉着脚踝。

  “父亲回到东京后,试着查找有没有一位姓绿川的爵士钢琴家,但没找到。说不定他用的是假名字。所以至今也不清楚那人是不是当真在一个月后离世了。”

  “你父亲还健在吧?”作问道。

  灰田点点头。“嗯,眼下还天寿未尽。”

  “你父亲相信绿川那番奇怪的话吗?他会不会觉得被一通巧妙的谎话戏弄了?”

  “这个嘛,我不清楚。但大概对那时候的父亲来说,这不是信不信的问题。我感觉他是把那个奇怪的故事原封不动地当作奇怪的故事,整个儿吞了下去。就像蛇抓住猎物后不加咀嚼一口吞下,然后在体内慢慢消化一样。”

  说到这里,灰田停下来,大大地叹了口气。

  “到底还是困了。咱们睡觉吧。”

  时间已接近凌晨一点。作退回自己的卧室,灰田在沙发上准备就寝,关掉房间的灯。作换上睡衣躺在chuáng上,觉得耳边似乎传来山涧的流水声。但那无疑是错觉。这里是东京的正中央。

  作很快沉入深深的睡眠。

  那一夜,发生了几件奇妙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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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日本计量单位,l台约有0.18升

  6

  多崎作用计算机给木元沙罗发了份邮件,约她吃饭。在惠比寿的酒吧聊过天之后,五天过去了。回复是从新加坡发来的。说是两天后回日本。次日(周六)傍晚后有时间。邮件里写道:“正好。我也有话告诉你。”

  有话告诉我?她要告诉我什么?作当然毫无头绪。但一想到又能见到沙罗,便心情明朗起来,他再次着实感到自己的心在追逐这个年长的女人。有段时间见不到她,就像有什么宝贵的东西快要失去一般,胸口感到轻微的疼痛。许久没有这种心情了。

  万万没想到之后的三天,作竟然忙得不可开jiāo。在地铁线的jiāo叉计划里,发现了几处由于车厢形状不同导致的安全隐患。(如此重大的信息为什么事先没有通报?)为了解决这些问题,必须对几座车站的站台紧急进行局部改造。施工进程表不得不由他来做。连续几天几乎彻夜不眠。总算工作有了眉目,周六傍晚到周日可以休息了。他穿着西装就从公司往青山的约会地点赶。坐在地铁上竟然睡熟了,差点误了在赤阪见附换车。

  “你好像很疲倦呀。”沙罗一看他的脸,就说道。

  作简单说明了这几天非常忙的理由。尽量简短易懂。

  “本来想回家洗个澡,把上班穿的衣服换掉。结果连这点时间都没有。”他说。

  沙罗从购物袋中拿出一个包装jīng美、扁扁小小的细长盒子,递给作。“给你的礼物。”

  作打开包装。里面是一条领带。高雅的蓝色,没有花纹图案的真丝领带。伊夫?圣?罗兰。

  “在新加坡的免税店里看见的。我心想跟你很配,就买下了。”

  “谢谢。好漂亮的领带。”

  “有的男人不喜欢别人送领带。”

  “我不会。”作说,“我是絶不会有一天突发奇想跑去买领带的。而且你挑选这种东西的品位很好。”

  “太好了。”沙罗说。

  作当场把细条纹领带解下来,把沙罗送的新领带绕在脖子上系好。那天他穿深蓝夏季西服、普通的白衬衣,蓝色领带毫无不协调感。沙罗隔着桌子伸过手来,熟练地替他调整领结。淡淡的香水味扑鼻而来,令人心怡。

  “很般配。”她说着,嫣然一笑。

  换下来的领带放在桌上,看起来竟比印象中旧得多。好像同无意识地持续至今的恶习很相似。我得注意点自己的穿著了,他再次想道。日复一日地在铁路公司办公楼里做设计,很少有机会关注穿着。工作场所几乎全是男人。一进办公室便立刻解下领带,卷起衬衣袖子gān活。还得常常跑现场。周围几乎没有人关心作今天穿了什么西服、系了什么领带。而且仔细想想,已经很久没有和某位女子定期约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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