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铃突如其来地响起。他从沙发上起身,抬起唱针,站在电话机前。十有八九是沙罗打来的电话。这种时间还打电话来的,除了她不会有别人。大概是知道自己打过电话,于是回电了。铃声连响十二次,作始终犹豫着不知该不该拿起话筒。他双唇紧闭,屏息静气,紧盯着电话机。就像为了寻找线索解答黑板上又长又难的算式,离开几步检查细节的人。但找不到线索。铃声不久停息,沉默随之而来。意味深长。
作为了填埋那沉默,再次放下唱针,坐回沙发上继续听音乐。这次他努力不想具体的事。闭上眼睛,清空脑袋,将意识集中在音乐上。不久,彷佛是被那旋律引诱出来一般,形形色色的影像在眼睑内侧接连不断地浮现又消失。那是一连串没有具体形象和意义的影像。它们从意识的黑暗边缘朦朦胧胧出现,无声地横穿可视领域,被吸入另一边消失不见。就像横穿显微镜的圆形视野、具有谜一般轮廓的微生物。
十五分钟后,电话铃再次响起,作仍然没有拿起话筒。这次连音乐也没停,坐在沙发上不动,只是注视着那黑色的话筒。他也没数铃声的次数。不久,铃声停息,只有音乐传入耳中。
沙罗,他想。我想听你的声音,比什么都想。但是,此刻我不能跟你说话。
明天,沙罗说不定不选择我,选择另一个男人。他躺在沙发上,闭着眼睛想。这完全可能发生,也许对她来说,这才是正确选择。
那位男子是怎样的人,两人缔结了怎样的关系,相处多久了,作无从知晓,而且也无意知晓。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此刻自己能给沙罗的很少。数量有限,种类有限。而且从内容来看,大体是不值一提的东西。谁会真心想要这种东西呢?
沙罗说她对我有好感。那大概是真话。然而世上有许多事情,单凭好感是无济于事的。人生漫长,有时过于残酷,有时还需要牺牲者。必须有人扮演那样的角色。而且人的身体本来就被制造得很脆弱,容易受伤,割一刀就会流血。
总而言之,假如明天沙罗不选择我,我大概真的会死去。他想。不是真实地死去,就是象征性地死去,不论哪种都相差无几。不过这一次,我大概真的要一命呜呼了。没有色彩的多崎作会完全失去颜色,从这个世界悄然退场。一切都化为无,只剩下一小块冻得坚硬的泥土——说不定这就是结局。
没什么大不了。他说给自己听。这是一直以来好几次差点就要发生的事,就算真的发生了也不奇怪。不过是纯粹的物理现象。上足的手表发条渐渐松缓,转矩无限接近于零,用不了多久齿轮就会停止运转,表针忽然停在某个位置上。沉默降临。仅此而已,不是吗?
在日期变更前上chuáng,关掉枕边的台灯。要是能做个有沙罗出现的梦就好了,作心想。哪怕是个情色的梦也行,当然,不是也可以。但可能的话,最好不是哀伤的梦。如果能在梦里触碰到她的身体就更好了。无非就是梦嘛。
作的心追求着沙罗。可以这样发自内心地追求某个人,是多么美妙的事情!在时隔许久之后,作qiáng烈地感受到这一点。也许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当然并非每件事都很美妙,同时还会感到痛心,感到窒息。会有恐惧,会有yīn郁的倒退。然而就连这种痛楚,如今都成了令人眷恋的可贵的部分。他不愿失去此刻这种心情。一旦失去,或许再也不能遇到这样的温情了。失去它,还不如索性失去自己。
“作,你应该把她追到手,不管出现什么情况。假如你放走她,只怕今后别想再追到什么人了。”
惠理这么说过。她说得大概没错。作也明白,不管发生什么,都必须追到沙罗。但不消说,这并非他一个人就能决定的事。这是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的心灵之间的问题。有应当付出的东西,也有应当获取的东西。总而言之,一切就看明天了。假如沙罗选择我,接受我,我立刻就向她求婚。把现在自己能给她的东西,不论是什么全都给她。趁着还没有迷失在森林里,被坏心眼的小矮人逮住。
“并不是一切都消失在了时间的长河里。”这是作在芬兰的湖畔分别时,应当告诉惠理的话。不过那时他没想到。“那时,我们坚定地相信某种东西,拥有能坚定地相信某种东西的自我。这样的信念絶不会毫无意义地烟消云散。”
作静下心,闭上眼睛入睡。意识尾部的灯火,如同渐渐远去的末班特快列车,徐徐增速,越变越小,被吸入黑夜的深处消失了。身后只留下风穿过白桦林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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