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应该跟他们四个再见一次,当面谈谈。你是想说这个?”
她点点头。
“你必须正视过去。不是作为一个容易受伤的天真少年,而是作为一个自立的专业人士。不是看自己愿意看的东西,而是看不得不看的东西。否则你只能背着沉重的包袱度过今后的人生。所以你把四个朋友的名字告诉我,先由我来了解一下,查查他们现在的情况。”
“怎么查?”
沙罗惊讶地摇摇头。
“你不是工科大学毕业的吗?没用过互联网吗?Google呀Facebook什么的,你没听说过?”
“工作上当然经常用。Google也好Facebook也好,我当然都知道。不过私下里几乎从来不用。我对这类网络工具不感兴趣。”
“我说,就jiāo给我得了。这种事情我相当拿手哦。”沙罗说。
吃完饭,两人步行到涩谷。晚chūn里心旷神怡的夜晚,硕大明huáng的月亮笼罩在云霭中。空气里有种漾漾的湿气。沙罗的连衣裙下襬被风chuī起,在作身畔飘拂摇曳,很美。作边走边浮想那衣服下的肉体,想象自己再次拥抱那肉体的情形。想着想着,感觉yīnjīng硬起来。作不觉得自己产生这种欲望有什么问题。作为健康的成年男子,这是自然的情感和欲望。可是在根本上,说不定正如她指出的,蕴含着某种不合情理的扭曲的东西。作无法从容判断这些。关于意识与无意识的界限,愈是左思右想,就愈发没办法认清自己。
作犹豫了半晌,终于下定决心,开口说:
“我上次说的话,有个地方需要订正。”
沙罗边走边饶有兴味地望着作的脸。“是什么?”
“我说了,我曾经跟好几个女人jiāo往过,虽然跟谁都没有结果,但其中有种种原因,不全怪我。”
“我记得很清楚。”
“我在这十多年间,跟三四个女人jiāo往过。每一次都历时很长,我是认真的,絶对不是随便玩玩。但是没有修成正果,每一次主要都怪我不好。她们其实没有任何问题。”
“你有什么问题呢?”
“问题当然每次都不太一样。”作说,“但有一点可以说是共通的,就是我从来没有真正对她们动过心。我当然喜欢她们,曾经一起度过很愉快的时光,留下许多美好的记忆。但是我从来没有疯狂追求过对方,甚至到迷失自我的地步。”
沙罗沉默片刻,然后说:“就是说你在十年间,跟那些从来没有真正动过心的女人,长时间认认真真地jiāo往?”
“我想是这样。”
“我很难认为这是合情合理的做法。”
“你说得对。”
“那是因为你不想结婚,不愿受到束缚?”
作摇摇头说:“不是。我并不是害怕结婚、害怕受到束缚。因为我其实属于渴求安定的性格。”
“尽管这样,还是常常有jīng神上的压抑在影响你。”
“说不定是这样。”
“所以你只跟不必完全敞开心灵的女人jiāo往。”
作说:“搞不好我是在害怕。害怕真心爱上了谁、需要谁,可到最后对方却突如其来、毫无征兆地消失,从此无影无踪,只剩下我孤孤单单一个人。”
“所以你总是有意无意地,要在自己与对方之间保持适当的距离。或者说只选择可以保持适当距离的女人,好让自己不再受伤。是吗?”
作沉默不语。这沉默意味着同意。但同时作也明白,问题的本质不止这些。
“而且你我之间可能也会发生同样的情况。”
“不,我想不会。你的情况跟从前的不一样。这是真话。对你,我愿意敞开心扉。我真心这么想,所以才连这种话都跟你说。”
沙罗说:“哎,还想跟我见面吗?”
“那当然。还想见你。”
“我也是。如果可能,我今后还想和你见面。”沙罗说,“我认为你是个好人,而且你本来就是个不说假话的人。”
“谢谢你。”作答道。
“所以,把四个人的名字告诉我。以后的事由你自己决定好了。当种种情况水落石出时,你还是不愿跟他们见面的话,那就不见好了。因为这说到底是你自己的问题。但与此无关,我个人对他们很感兴趣,想更多地了解他们,了解这些至今仍然紧紧粘在你后背上的人。”
多崎作回家后,从书桌抽屉里拿出旧记事本,翻开住址页,把四人的姓名和当时的住址、电话号码准确地输入笔记本电脑。
赤松庆(あかまつけぃ)
青海悦夫(ぉぅみょしぉ)
白根柚木(しとゎゅすき)
黑野惠理(くちのリ)
作望着屏幕上排列的四人的名字,浮想联翩,感觉早已逝去的时间似乎在四周升腾弥漫。已然过去的时间无声无息,开始混入此时此地流淌的现实时间里。像烟雾从门扉细微的缝隙悄悄钻人房间一般。那是无色无味的烟雾。但某一刻他骤然返回现实,按下键盘,将邮件发送到沙罗的信箱里。确认发送成功后,关闭计算机,等待时间恢复现实相位。
“我个人对他们很感兴趣,想更多地了解他们,了解这些至今仍然紧紧粘在你后背上的人。”
沙罗的话恐怕是对的。作躺在chuáng上想。这四个人至今仍紧紧粘在他的后背上,只怕比沙罗想象的还要紧。
赤先生(Mr. Red)
青先生(Mr. Blue)
白小姐(Ms.White)
黑小姐(Ms.Black)
7
就在灰田讲述他父亲年轻时在九州岛深山的温泉邂逅爵士钢琴家绿川的古怪故事那一夜,发生了几件奇妙的事情。
多崎作在黑暗中忽然醒来。惊醒他的是噼啪一声轻微而gān燥的响动。就像小石子砸在玻璃窗上的声响。兴许是幻听。不清楚详细的情况。他想看看枕边的电子钟确认时间,但无法扭动脖子。不单是脖子,整个身子都动弹不得。不是麻木,只是心中想用力,身体却不听使唤。意识与肌肉没有连成一体。
房间笼罩在黑暗中。作在明亮处睡不着觉,睡觉时总是将厚厚的窗帘拉得紧紧的,把房间弄暗,所以透不进光来。然而他还是察觉房间里有人。有人潜藏在黑暗中,凝望他的身体。就像拟态的动物,屏住呼吸,消除气味,改变颜色,将身体沉入黑暗。然而不知何故,作心里明白那就是灰田。
灰先生(Mr. Gray)。
灰色是由白色和黑色混合而成,而且可以改变浓度,轻易融入不同成色的黑暗。
灰田站在黑暗的房间一隅,只是一动不动地俯视着仰卧在chuáng上的作。宛如装作雕像的哑剧艺人,他长时间地站着,纹丝不动。大概只有长长的睫毛显露活动的迹象。这是奇妙的对照。灰田遵循自己的意图,几乎是完美地静止不动,而作却违背自己的意图,无法活动身体。必须说点什么,作心想。要发出声音,打破这奇幻的均衡。然而他发不出声。动不了嘴唇,也动不了舌头。只有无声而空dòng的气息从喉咙中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