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
作者:村上chūn树
《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日语:色彩を持たない多崎つくると、彼の巡礼の年),是日本作家村上chūn树于2013年出版的长篇小说,同年十月,中文简体版正式上架,这是村上chūn树的突破之作,是不一样的村上小说。[1] 这部小说叙述一位36岁铁道工程师多崎作,在女友木元沙罗的鼓励下,决定一个个去拜访年少时集体遗弃他的挚友,展开关键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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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读大二那年的七月起,直到次年一月,多崎作几乎只想着死这一件事。其间他迎来了二十岁生日,但那道刻痕没有任何意义。在那些日日夜夜里,自我了断对他来说似乎最为自然、合情合理。他至今仍不明白为何那时没有迈出最后一步。那个时候要跨越隔断生死的门坎,分明比吃下一只生jī蛋还简单。
作没有尝试自杀,或许是因为死的念头太纯粹太qiáng烈,与之相配的死亡方式无法在内心世界呈现出具体的意象。不如说具体性是次要问题。假如当时在伸手可及之处有一扇通向死亡的门,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推开。不必深思熟虑,那可以说就是日常生活的延续。但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他没有在近旁找到那样一扇门。
也许那时死去就好了,多崎作常常想。那样的话,自己所处的这个世界就不存在了。那似乎是件诱人的事。眼前这个世界不存在了,这里被视为现实的东西变得不再真实。自己对这个世界来说已然不复存在,同样,这个世界对自己来说也将不复存在。
然而同时,作并不明白为何那时一定要把自己bī向死亡的境地,直至咫尺之间。就算有具体的理由,可对死的憧憬为何拥有那般qiáng大的力量,居然纠缠自己将近半年之久?纠缠,没错,就是准确的说法。就像被巨鲸吞入腹中幸存下来的《圣经》人物,作掉落进死亡的胃囊,在黑暗淤滞的空dòng里送走一个个没有日期的日日夜夜。
他作为一位梦游者,或是一位尚未察觉自己已然死去的死者,度过了那段时光。旭日初升时便醒来,刷牙,把一旁的衣服套上身,坐电车赶往大学,听课做笔记。如同遭受狂风袭击的人死死抱住路灯不放,他只是遵循眼前的时间表行动。除非有事,否则不和别人说话。回到独居的房间里,瘫在地板上倚墙呆坐,想着或死或生的失落。在他面前,黑暗的深渊张开巨口,直通地心。眼前浮现出化作坚硬云朵旋转的虚无,耳际传来压迫鼓膜的深深沉寂。
不思考死亡的时候,他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想其实不难。不看报,不听音乐,甚至感觉不到性欲。世间发生的事对他不再有任何意义。厌倦了闭门不出,便走出门去,漫无目的地在附近游逛。或是走到火车站坐在长椅上,久久地望着列车来来去去。
每天早上淋浴,仔细地洗头。每周洗两次衣服。清洁也是他死抱不放的支柱之一。洗衣、洗澡和刷牙。几乎不注意吃饭。午饭在大学食堂里吃,然后基本不再象样地吃东西。饥肠难耐时就去附近的超市买苹果和蔬菜。或是gān嚼几片白面包,拿起盒装牛奶直接喝下去。到了就寝时间,像服药般喝上一小杯威士忌。所幸他酒力不济,少许威士忌就能轻而易举地让他睡去。那时他连梦都不做。就算做梦,也是刚一浮现,便沿着意识那没有扶手的光滑斜面,朝虚无之境直直地飞速滑落。
多崎作如此qiáng烈地被死吸引,起因十分明确。有一天,四位相jiāo多年的密友忽然向他宣告:从今以后我们再也不想见到你,再也不想和你说话了!斩钉截铁,毫无妥协余地,又突如其来。而且没说明为何一定要他接受如此严厉的通牒。他也没有特意询问。
四人是高中时代的挚友,此时作已经离开故乡,在东京读大学。因此尽管被小团体驱逐,在日常生活中也没有不便的地方,并不会在街头尴尬地迎面撞上他们。但这种话说到底无非是空头理论。与四人相距遥远,作感受到的痛楚反而被夸大,变得更迫切。疏远与孤独化作长达数百公里的电缆,被巨大的绞车吱吱作响地卷起。难以判读的信息通过那根绷得紧紧的线,不分昼夜地传输过来。那声音彷佛掠过林间的疾风,一面变换着qiáng度,一面断断续续地蜇咬他的耳朵。
他们五人是名古屋郊外一所公立高中的同班同学,三个男生,两个女生。一年级夏天因为参加义工活动成为朋友,虽然历经升级、重新分班,他们仍是关系亲密的小团体。那次活动是学校布置的社会课暑假作业,在规定时间结束后,小团体继续按照自身意愿自发地活动。
除了义工活动,休息日里大伙儿一起去远足,打网球,到知多半岛游泳,聚在某个人家里一同复习备考。要不就是(这种情况其实最多)不挑场所,大伙儿聚在一起高谈阔论。没有默认讨论的主题,话题却总是无穷无尽。
五个人邂逅纯属偶然。当作暑假作业的义工活动有好几项,其中有一项是到招收跟不上正常课程的小学生(多为厌学儿童)的课外学堂帮忙。那所课外学堂由天主教会开设,三十五人的班级中,选择这一项的只有他们五个。他们参加了三天在名古屋近郊举办的夏令营,跟孩子们成了好朋友。
在夏令营工作的间隙,他们见缝插针地谈心,了解彼此的想法与人品。大家真诚相对,畅谈自己的理想,倾吐内心烦恼。当夏令营结束时,每个人都感到“自己此时此刻在正确的场所,结jiāo了正确的朋友”。自己需要另外四个人,同时也被另外四个人需要——就有这样一种和谐感。很像偶然引起的幸福的化学融合。就算凑齐相同的材料,将一切都准备齐全,只怕都无法获得相同的结果。
从那以后,他们还是大概每个月两次利用周末去那所课外学堂,教孩子们学习,读书给他们听,跟他们一起运动、做游戏。还给院子除草,给墙壁涂漆,修补游戏设施。这种活动一直持续到高中毕业,有约莫两年半。
但是三男两女的结构,也许从一开始就多少隐含着紧张的因素。比如说有两男两女成双成对,便会有一个人被排除在外。这种可能肯定常常像小而硬的伞云,笼罩在他们头顶。但实际上从未发生过这种事,甚至连可能发生的迹象都看不出来。
或许该说是偶然,五人都是大城市郊外“中上等家庭”的孩子。父母是所谓“团块世代”1,父亲不是专业技术人士,就是在一流企业供职。在孩子的教育上不吝投资。家庭至少在表面上平稳安定,没有父母离异的情况,母亲也大多守在家里。他们上的是重点学校,成绩总体都很好。就生活环境来说,五人之间的共同点要比不同点多得多。
而且除了多崎作,其他四人还偶然有个小小的共同点:名字里都带有颜色。两个男生的姓氏是赤松和青海,两个女生姓白根和黑野。唯独多崎作与色彩无缘。为此,作从一开始就体会到了微妙的疏离。名字里带不带颜色之类,自然是与人格毫不相gān的问题。他完全明白这一点,却深感懊恼,甚至吃惊地发现自己竟然很受伤。其余的人一个个都理所当然似的,很快以色彩称呼彼此。“赤”、“青”、“白”、“黑”,就像这样。而他仅仅被喊成“作”。作好多次认真地想过,要是自己拥有一个带颜色的姓氏该多好!那样一来,一切就完美无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