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没法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觉得奇怪。如果情况稍有不同,说不定连他也会度过一种寸步不离名古屋的人生,而且没有丝毫疑惑。
沙罗一度中断jiāo谈,将打印件迭好收进信封,放在桌边,喝了口杯里的水,然后郑重地说:
“那么关于剩下的一个人,白,也就是白根柚木,遗憾的是她没有现住址。”
“没有现住址。”作喃喃道。
这又是个奇妙的说法。说不知道现住址还好懂。但没有现住址这个说法,似乎总有些不自然。作思考了一阵话里的意味。弄不好她是行踪不明?总不至于成了无家可归者吧?
“非常遗憾,她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沙罗说。
“不在这个世界上?”
不知何故,剎那间,白乘坐航天飞机漂游在宇宙空间的情景浮现在作的脑海里。
沙罗说:“她在六年前去世。所以她没有现住址,只是在名古屋郊外有座坟墓。不得不告诉你这样的事情,我也非常难过。”
作一时无语。力气就像水从胶袋上扎出的细孔流淌出来一般,从身体中泄漏出去。周围的嘈杂远远逝去,只有沙罗的声音勉qiáng抵达耳际。然而那也像在游泳池的水底听到的,仅仅是意义不明的回音。作用尽全力从水底抬起腰,将脑袋探出水面。于是,耳朵终于能听见了,声音多少有了意义。这时沙罗冲着他说:
“……她是怎么死的,我没敢把详情写下来。我觉得你以自己的方式去了解更好。哪怕得费些时间。“
作不由自主地点头。
六年前?六年前的话,她三十岁。还只有三十岁。作试着想象三十岁的白是什么样子,但想象不出。他只能想到十六七岁的白的模样。这让他非常悲哀。这是怎么回事啊,我甚至连和她一起长大变老都做不到!
沙罗隔着桌子探过身来,把手轻轻地放在作的手上。温暖的小手。作为这亲密的接触而高兴,向她道谢。同时又觉得这像是在远方偶尔同时发生的、另一个毫不相gān的系统里的事。
“对不起。结果竟变成这个样子。”沙罗说,“不过,迟早得有一天,得有个人告诉你这件事。”
“我明白。”作说。他当然明白,只是心要追赶上这个事实,还需要些时间。这怨不得别人。
“我该走了。”她瞟了一眼手表,把信封递到作手里,“你四位朋友的资料都打印在这里。但只写着最基本的信息。因为我觉得先跟他们谈谈对你很重要。详情那时就会水落石出。”
“谢谢你为我做了这么多。”作寻觅着恰当的话,再说出声来,花了些时间,“我想用不了多久就能告诉你结果。”
“我等着你的联系。如果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就跟我说,别客气。”
作再度向她致谢。
两人一起走出咖啡馆,在路边道别。作站在街头,望着身穿浅咖啡色夏季套装的沙罗挥挥手,消失在人流中。可能的话,很想跟她这样多待一会儿,从容地多聊一会儿。然而她也有自己的生活。不用说,她絶大部分的生活是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度过,由与自己无关的东西构成。
沙罗给的信封放在上衣的内袋里。四位友人在那件事之后的人生被简洁地概括在里面,折迭得整整齐齐。其中一个如今已经不在这里了。她变成了一小撮白色的灰。她的思考、她的观点、她的感觉、她的希望和梦想……这些东西统统消逝了,没留下一丝痕迹。只留下了关于她的记忆。黑而直的长发,搁在键盘上的形状好看的手指,如瓷器般光滑、白皙柔软(却奇妙地有力)的小腿肚,她弹的弗朗茨李斯特的《Le Mal du Pays》,她cháo湿的yīn毛与坚硬的rǔ头。不对,这些甚至连记忆都不是。这——不不,别再想这件事。
现在,该去哪儿呢?作倚着街灯沉吟。手表快要指向七点。天空还残留着光亮,街道两侧的橱窗像在招徕路人,每时每刻愈加辉煌。时间还早,又没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还不想马上回家。不愿在寂静的去处一个人待着。不管什么地方,只要想去就可以去。几乎任何地方。但作想不出该去哪里才好。
这种时候适合喝酒,他想。一般的男人大概会走进一家酒馆买醉。他的体质却接纳不了过量的酒jīng。酒带给他的并非感觉的迟钝,也非惬意的忘却,只是次日早晨的头痛。
那么,该去哪儿好呢?
最终,可去之处只有一个。
他沿着大马路走到东京站。从八重洲检票口进站,坐在山手线站台的长椅上,眺望着络绎不絶、几乎每隔一分钟便驶来的绿色列车,吐出无数人再慌慌张张吞进无数人,匆匆驶去。就这样度过了一个多小时。他不思不想,只是专心地用目光追逐着这番光景。景象并未缓解他心中的痛楚。但那种反反复覆一如平素令他入迷,至少麻痹了时间感。
人们不知来自何处,源源不断地赶来,自觉地整齐排队,秩序井然地走进列车,被运往某地。如此众多的人在这个世界里实实在在地存在,作首先被这个事实感动。继而为这个世界上居然有如此众多的绿色列车而感动,他觉得这简直是奇迹。如此众多的人被如此众多的列车若无其事、秩序井然地运来运去。如此众多的人各有各的去处与归宿。
晚高峰终于退cháo时,多崎作缓缓起身,乘上一趟驶来的列车回家了。心中的痛楚犹自未解。但同时,他还有不得不做的事情。
10
五月底,作请了假,连周末一共三天,回了一趟名古屋老家。正值父亲的法事,此时回乡在种种意义上都很合适。
父亲过世后,长姐夫妇与母亲一起住在这个宽敞的家里,作从前住过的房间仍原封不动地留着,没让别人住,他可以在这儿休息。无论chuáng、书桌还是书架,仍旧是他读高中时的样子。书架上排列着从前读过的书。文具和笔记本仍然放在书桌抽屉里。
第一天完成了寺里的法事,与亲戚们聚餐,和家人闲聊了一通,第二天起就自由了。作决定第一个去拜访青。星期天,普通公司都休息,可汽车展销厅还在营业。去见谁都不提前预约,而是听任自然直接上门,这是他事先定下的方针。不给对方心理准备的时间,尽量当场诱导出直接的反应。就算见不到人或被拒之门外,也只得作罢,到时再想办法。
雷克萨斯展销厅位于邻近名古屋城的宁静一角。宽敞的玻璃橱窗里,从双座跑车到四轮驱动车,耀眼地排列着各色各样的雷克萨斯新车。一走进去,便闻到新车那崭新的轮胎与合成树脂、真皮气味混为一体的独特气息。
作来到接待处,跟坐在那里的年轻女子打招呼。她将黑发优雅地盘在头顶,露出纤细洁白的脖颈。桌上的花瓶里,大丽花绽放着硕大的粉红和雪白的花朵。
“我想见青海先生。”作说。
她朝作露出与明亮清洁的展示厅很相称的、平和端庄的微笑。嘴唇涂成自然的色调,牙齿整齐美丽。“好的,您是找青海吗?抱歉,可以说一下您的名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