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被那个友人团体接纳的原因,作时时感到疑惑。自己是否在真正意义上被大家需要?如果没有自己,其余四人会不会反而更亲密无间、快快乐乐地相处下去?他们会不会只是出于偶然,还未觉察到这一点?难道想到这些不是时间的问题?多崎作越想越胡涂。追求自身的价值,正像测量没有计量单位的物质,指针不会发出铿然一响,停顿在某个位置上。
但他以外的四个人似乎完全不在意这种事情。在作看来,他们似乎发自内心地享受着五人共同行动。似乎非得五个人不可,多了不行,少了也不行,如同正五边形是由长度相等的五条边构成一样。他们的表情显然在如此诉说。
能成为那个五边形不可或缺的部件,多崎作自然感到高兴,也为之骄傲。他打心眼里喜欢其他四人,更无比喜爱这种一体感。就像小树从地下汲取养分一般,作从这个小团体中接受青chūn期必需的养分,充当成长的珍贵食粮,或是珍藏在体内以备不时之需。尽管如此,他心底却时常有种恐惧,担心有朝一日被这个亲密的共同体筛落或排挤,变成孤零零一个人。告别朋友后一人独处时,这种不安常常冒出头来,彷佛yīn暗不祥的礁石在落cháo后露出海面。
“你那么小就开始喜欢车站了呀。”木元沙罗钦佩地说。
作点点头。略显慎重。他不愿被她看成工科院校或职场中常见的呆瓜专家型宅男。但说不定结局就是这样。
“嗯,不知道为什么,从小我就喜欢车站。”他承认。
“真是始终不渝的人生啊。”她说道。虽然有些凋侃,但听不出否定的余响。
“gān吗是车站?非得是车站不可吗?这些我没办法解释清楚。”
沙罗微笑。“那一定就是天职喽。”
“也许吧。”作答道。
怎么会说起这种事情?作想。那已是许久以前的事了,可能的话,很想把这种记忆一笔勾销。但沙罗不知何故很想打听作高中时代的故事。他是个怎样的高中生?做过什么事?等回过神来,他已经自然地在谈论那个亲密无间的五人小团体。色彩丰富的四个人,加上没有色彩的多崎作。
两人坐在惠比寿外沿的一家小酒吧里。本来预约了沙罗熟悉的一家小小的日本料理店吃晚饭,但她说午饭吃得太晚没食欲,便取消预约,改成找个地方喝杯jī尾酒,吃点奶酪和坚果之类的东西。作也不觉得肚子饿,没有异议。他本来食量就小。
沙罗比作大两岁,在一家大型旅行社供职,专做海外旅行团的策划工作。当然经常去海外出差。作在一家覆盖西关东地区的铁路公司负责设计与管理车站建筑的部门工作——果然是天职。两人虽说没有直接关联,但都算和运输业相关的专业人士。他们在作的上司庆贺新居落成的家庭晚宴上经人介绍相识,然后jiāo换了电子邮箱。这是第四次约会。第三次约会时,吃完饭后去作的家里做了爱。到那次为止进展极其自然。今天距那次已有一个星期。微妙的阶段。照此发展下去,两人的关系大概会进一步加深。他三十六岁,她三十八岁,理所当然,与高中生谈的恋爱不能同日而语。
第一次见面,作就莫名其妙地喜欢上了她的容貌。她不是那种标准意义上的美人。颧骨突出,显得性格倔qiáng。鼻翼薄薄的,鼻头略尖了些。但那张脸上有某种生动的东西,是它勾起了作的注意。她的眼睛平时是细细的,要辨认东西时会猛然睁大,露出一对毫无怯意、充满好奇的黑眼珠。
通常意识不到,但作的身体上有一处极敏感的部位,是在背部某处。那是自己的手无法触及的柔软微妙的部分,平时被东西覆盖,从外表看不见。但在意想不到的时刻,由于某种微小的变动,那个部位会luǒ露出来,被某个人的指尖按住。于是作的内心世界就有某样东西开始动起来,体内分泌出某种特殊的物质。那种物质混进血液,被输送到身体每个角落。那里生出的刺激是肉体性的,同时也是意象性的。
初次遇见沙罗,他就有种感觉,彷佛一只无名的手从某处伸来,指尖牢牢按住了背部那个开关。相识那天,两人聊了很长时间,他却几乎不记得聊了些什么。只记住了背部那突如其来的触感,还有它给身心带来的难以言喻的奇妙刺激。有些部分松弛下来,有些则被卡住勒紧。就是这种感觉。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多崎作连续想了很多天它的意义。然而思考没有形态的东西原本就不是作的拿手戏。他发了封邮件,约沙罗一起吃饭。为了弄清那种触感与刺激的意义。
如同喜欢沙罗的外表,作对她的衣着也很有好感。装饰极少,剪裁自然而美观,一看就知道十分合身舒适。虽然给人简朴的印象,可是连作也能想到这身衣服是花费不少时间挑选,支付不菲的价钱买来的。首饰和妆容也很相配,典雅而节制。作对自己的穿著不太讲究,但一直喜欢看很会穿衣服的女人,就像欣赏美妙动听的音乐。
两个姐姐也喜欢打扮,她们出门赴约前常常抓住当时年龄还小的作,问他对她们的穿著打扮的意见。不知怎的还相当认真。哎,你觉得这个怎么样?这样搭配好不好呀?他每次都直率地表达身为男子汉的意见。姐姐们很多时候都尊重弟弟的意见,他感到开心,不知不觉便养成了这种习惯。
作啜饮着淡淡的高杯酒,脑中偷偷想象把沙罗这身衣裙剥去的情形。解开后领钩,轻轻拉开拉链。尽管只体验过一次,但跟她做爱既惬意又充实。无论穿着还是脱去衣服,她看上去都比实际年龄至少年轻五岁。肤色白皙,rǔ房不大,却长成好看的圆形。慢慢地抚摸她的肌肤当然美妙,shejīng后搂着她的身体,心中也充满温柔。不过,当然不止这些。作心知肚明。这是人与人的结合。既然有所收获,就必须有所付出。
“你高中时代是什么样子?”多崎作问道。
沙罗摇摇头。“我念高中时的事就无所谓啦。没什么意思。以后再找时间跟你说说也没关系。但这会儿我想听听你的事。你那个密友五人组后来怎么样了?”
作抓起一把gān果,往嘴巴里塞了几颗。
“我们之间,虽然从没有说出口,但是有几个无言的约定。其中之一是‘尽量五个人一起行动’。比如说要尽量避免谁和谁两个单独gān什么。不然,团体说不定最后就会四分五裂。我们必须是个有向心力的团体。该怎么说呢,我们试图维持一个和谐有序的共同体。”
“和谐有序的共同体?”可以听出纯粹的惊讶。
作的脸庞微微涨红。“高中生嘛,难免有各种古怪的想法。”
沙罗日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的脸,稍稍歪了歪脑袋。“我倒不觉得古怪。可是那个共同体的目的是什么?”
“团体最初的目的就是刚纔说过的,去给招收在学习能力和学习热情上有问题的孩子的课外学堂帮忙。这就是出发点,当然这对我们来说始终都有重要意义。但随着时间流逝,我们是个共同体的事实也许就成了目的。”
“它的存在和存续就是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