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摇摇头。“我那张面孔无聊透顶。我从来没喜欢过自己的脸。”
惠理微笑着说:“也许吧。没准是你的脸无聊透顶,没准是我的脑子不太正常。至少对一个傻头傻脑的十六岁少女来说,你够帅了。我当时想,要是能有像你那样的男朋友该多好。”
“而且我还没有个性。”
“只要活着,谁都有个性。只是有的人显而易见,有的人不易看清。”惠理眯起眼睛,直直地注视作的脸,“那么,答案怎么样?会让我做你的恋人吗?”
“那还用说。”作说,“我非常喜欢你。跟被阿柚吸引的意义不同,我qiáng烈地被你吸引。假如那时你向我敞开心扉,我想当然会跟你成为恋人。我们肯定能相处得很好。”
两人应该会成为亲密的恋人,享受浓烈的性爱。作暗想。自己与惠理肯定有许多可以分享的东西。尽管乍看性格很不一样(作腼腆又口舌笨拙,惠理爱jiāo际又喜欢饶舌),但都喜欢动手制作有形有意义的东西。但他觉得这种两心相依的时期大概不会太久。随着时间的流逝,惠理和他追求的东西不免产生分歧。他们只有十几岁,大概都会朝着各自追寻的方向一点点成长,而前进的路上不久就会迎来分歧点,自此便分道扬镳。他们应该不会大吵大闹,也不会彼此伤害。自然而平稳地分手。最后,作大概继续在东京建造他的火车站,而惠理与爱德华结婚,辗转来到芬兰。
这样的事即便发生也不足为奇。有很大的可能性。这样的经历对两个人的人生絶不会起到负面作用。就算不再是恋人关系,大概也能变成好朋友。然而一切在现实中并没有发生。两人身上实际发生了完全不同的情形。如今这个事实有大于一切的意义。
“哪怕是假话,你这么说,我还是很高兴。”惠理说。
“不是假话。”作说,“在这种问题上,我絶不信口开河。我和你一定会度过美好的时光。没有这样实在遗憾。我打心底这么想。”
惠理微笑起来。那微笑中没有挖苦的色彩。
作想起自己经常做有阿柚登场的chūn梦。在梦里,惠理也会出现。她们两人总是如影随形。然而作在梦中刺jīng时,却总是she在阿柚体内。一次也没在惠理体内she过。那也许具有某种意义。不过,这种话不能告诉惠理。无论多么坦率、多么推心置腹,有些事仍然不能说出口。
思考这种梦境时,作会觉得哪怕阿柚声称遭到他qiángjian(还怀上了他的孩子),他也无法断言那就是编造,跟自己毫不相gān。尽管只是梦中的行为,但他总觉得自己也有责任。不,不单单是qiángjian这件事。阿柚遇害一事也是如此。兴许在那个五月的雨夜,是自己内部的某种东西,在自己都没察觉的情况下赶到滨松,扼住了阿柚像鸟儿般纤细美丽的脖颈。
作眼中浮现出自己敲着阿柚的房门,口里说着“开开门好吗?有话跟你说”的情形。他身穿湿淋淋的黑色雨衣,飘散着沉重的夜雨气息。
“作?”阿柚说。
“我有话无论如何都得告诉你。非常重要的话。所以我才赶到滨松来。要不了很长时间。开开门吧。”他说,接着对着紧闭的门继续说下去,“事先没联系就直接赶来,很抱歉。但要是事先联系,你肯定一开始就不愿见我。”
阿柚犹豫一阵,默默地取下安全链。作的右手紧紧攥着一根带子。
作的脸不禁扭曲了。为什么一定要有这种无聊的想象?为什么我一定得扼住阿柚的脖子?
当然,根本没有非这样做不可的理由。作从来没有想杀人的念头。然而说到底不过是象征性的,也许他曾经试图杀害阿柚。自己的内心究竟潜伏着何等浓重的黑暗,连作也一无所知。他只知道阿柚心中大概也潜藏着属于阿柚的浓重黑暗。而且那黑暗或许在某个地方,在地下极深的去处,与作的黑暗一脉相通。而作扼住她的脖子,也许正因为她希望这样。作或许在那一脉相通的黑暗中听见了她的希望。
“你在想阿柚的事情吧?”惠理问。
作答道:“我以前一直认为自己是个牺牲者,毫无道理地遭受了残酷的对待,因此深受心灵创伤,毁掉了应有的人生。老实说,我恨过你们四个。心想为什么偏偏就我一人遭此大难?但说不定事实并非如此。也许我不单是个牺牲者,同时还不知不觉给周围的人造成了伤害。或许又由于反作用力,反过来伤到了我自己。”
惠理一句话也不说,凝视着作的脸庞。
“而且,也许是我杀了阿柚。”作坦率地说,“那天夜里,去敲她房门的也许就是我。”
“在某种意义上。”惠理说。
作点点头。
“在某种意义上,也是我杀了阿柚。”惠理说完,将脸扭向一侧,“那天夜里,去敲她房门的也说不定是我。”
作望着她晒得很好看的侧影。那微微上翘的鼻子,他从前就喜欢。
“我们每个人都背负着这样的歉疚。”惠理说。
风好像暂时停息了,白色窗帘一动不动。小艇的咔嗒声也听不见了。唯有鸟呜声传人耳际。是奏出从未听过的奇异旋律的鸟儿。
她听了一会儿鸟呜,拿起发卡再次把头发问上拢去。然后用指尖轻轻按住额头。“你怎么看赤从事的工作?”她问。时间的流动稍稍变轻了,似乎卸去了重压。
“说不清。”作说,“他生活的世界离我太远。我没法简单地判断是好是坏。”
“我不太喜欢赤gān的事情。这一点很明确。但也不能因此抛弃他。那家伙以前毕竟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现在也是好朋友,哪怕是七八年没见过面了。”
她再次抚弄着刘海,然后说道:
“赤每年都向那家天主教慈善机构捐献一大笔钱,维持课外学堂。那里的人非常感激他,因为那家慈善机构就靠着一点非常拮据的财政支出勉qiáng运营。但他捐款的事没有人知道。赤qiáng烈要求对捐款人的身份保密。知道的除了当事人,大概就只有我了吧。我因为一点小情况碰巧得知了这件事。作,你瞧,那家伙絶不是坏人。你要理解啊。他只是装出一副坏模样。我不知道他为何这么做,大概是情非得已吧。”
作点点头。
“青其实也一样。”惠理说,“那家伙仍然保持着一颗纯粹的心。我很清楚。只是要在这个现实世界里活下去很不容易,他们两个都取得了非凡的成果。他们尽了自己的力量,规规矩矩的。作,我们是曾经的我们的事,絶不是没有意义的。就是我们曾作为小团体融为一体的事。我是这么看的。哪怕它只存续了有限的几年时间。”
惠理再次双手掩面。片刻的沉默。然后她抬起脸,继续说道:
“我们就这样幸存下来了。我也是你也是。幸存下来的人,就背负着幸存者必须完成的职责——尽可能好好地活下去。哪怕有许多事情永远不会完美。”
“我能做的,最多是继续建造火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