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一天要抽五十多支烟,患肺癌去世。作赶往名古屋市某大学的附属医院探望时,父亲完全发不出声音了。那时候,父亲似乎想对作说些什么,但是已经无能为力。一个月后,他在医院的病chuáng上离世。留给作自由之丘的一居室公寓,以作的名义存的一大笔钱,还有这块豪雅自动机械手表。
不对,他还留下了一样东西。就是“多崎作”这个名字。
作提出想报考东京的工科大学进行专业学习时,父亲颇为失望,因为独生子竟毫无兴趣继承自己一手打造的房地产事业。然而另一方面,他却大为赞同作要当工程师的想法。既然你这么考虑,那就去东京念大学好了,这笔钱我很乐意出。父亲说。不管怎样,学会一门技术,制作有形的东西总是好事。是对社会有用的事。好好学习,铆足劲儿去造火车站!父亲似乎很高兴,自己果然没白挑这个“作”字。那说不定是作第一次让父亲感到喜悦,或者如此喜形于色,同时也是最后一次。
九点整,开往松元的特快列车准点驶离站台,跟时刻表完全一样。作依然坐在长椅上,一直望着那串灯火沿着轨道远去,渐渐加速,最后消失在夏夜深处。末班列车消失后,周围陡然变得空dàngdàng的。似乎都市的辉煌减弱了一个档次。就像戏已演完、照明熄灭的舞台。他从长椅上起身,缓缓走下站台。
走出新宿站,进了近处一家小餐馆,坐在柜台前点了牛肉糕和土豆沙拉。每样都剩了一半。倒不是味道差。那可是一家以牛肉糕味美著称的餐馆。只是没有食欲。啤酒也和平时一样,只喝了一半,还剩一半。
乘电车回到家,洗了个澡。用香皂仔细地擦洗身体,冲去汗水。然后穿上橄榄绿浴衣(从前的女友在他三十岁生日那天送的礼物),坐在阳台的椅子上,一面chuī着夜风,一面听着微弱朦胧的街市噪音。已经将近十—点,他却了无睡意。
作想起念大学时满脑袋光想着死的那些日子。已经是十六年前了。那段时间他甚至觉得,只要一直深深地凝视自己的心底,心跳就会自然地停止。觉得将jīng神尖鋭地凝聚一处,对准焦点,就会像用透镜聚焦阳光引燃纸片一样,给心脏致命一击。他发自内心地盼望事态照此发展。然而事与愿违,好几个月过去了,心跳仍然没有停止。它是不会那么容易停下的。
远处传来直升机的响声。似乎朝这里飞近,声音渐渐大起来。
仰望天空,搜寻踪影,感觉那彷佛是携带重要信息的使者即将到来。然而他最终没有看见飞机的身影,螺旋桨的声音渐渐远去,没多久就消失在西方的天空。只留下都市的夜晚柔软而杂乱的噪音。
白那个时候的希望,说不定就是五人小团体解散。这种猜想忽然浮上作的脑际。他坐在阳台的椅子上,一点一滴给它绘出轮廓。
高中时代的五个人亲密无间,几乎毫无隔阂。他们全方位地接受彼此,互相理解,每个人都从中获得了深邃的幸福。但这样极致的幸福不可能永远持续。乐园迟早会消亡。人的成长速度各不相同,前进的方向也彼此相异。随着时间流逝,其中难免要产生不谐,恐怕还会现出微妙的裂痕。于是不知何时,那种不谐与裂痕注定变得很难用“微妙”来概括。
白的jīng神大概就是没有承受住这种注定到来的东西的压迫。或许她感觉不赶紧切断与那个小团体的jīng神联系,就势必被它的崩溃连累,遭受致命的伤害。就像让沉船造成的漩涡吞噬、被拖到海底的漂流者。
这种感觉,作在一定程度上也能理解。就是“现在能理解”的意思。恐怕是性压抑带来的紧张开始产生不小的意义。作如此想象。后来他做起鲜活激烈的chūn梦,或许也是那种紧张衍生出来的东西。说不定它还给另外四人带去了某种东西,但无从得知那是什么。
白大概是想从这种状态中逃脱。面对不断要求控制情感的密切的人际关系,她或许再也无法忍受了。白在五个人当中无疑是感受性最qiáng的。她恐怕最先听到了那不协调的声音。然而她不够坚qiáng,无法凭借自己的力量逃到圈子外边。所以她把作塑造成一个叛教者。作那个时候是第一个走出小圈子的成员,成了共同体中最薄弱的一环。换言之,他有遭受惩罚的资格。于是当她遭到qiángjian时(是谁在什么情况下qiángbào了她并使她怀孕,这大概是永远的谜),在巨大打击带来的歇斯底里的混乱中,她就像拉下电车的紧急停车装置一般,使出浑身力气扯断了那个脆弱的拉环。
这么一想,许多事情也许就显得合乎情理了。白那时大概是听从了本能,试图把作当垫脚石翻越闭塞的高墙。多崎作就算置身那样的境况,也肯定能巧妙地生存下去。白大概是凭借直觉这样判断的。和惠理冷静地推导出这样的结论一样。
冷静的、总是很酷地严守自己节奏的多崎作。
作从阳台的椅子上起身,走回房间。从橱柜里拿出帆船威士忌倒进玻璃杯,端着杯子再次回到阳台。随后坐在椅子上,用右手在太阳xué上按了一会儿。
不对,我并不冷静,也没有很酷地严守自己的节奏。这不过是平衡的问题。只是习惯性地将自己怀抱的重量巧妙地分摊在支点的两边罢了。在别人看来或许很酷,可做起来絶不容易。远比看上去劳神费力。而且支点承受的总重量也不会因为保持均衡减轻些许。
尽管这样,作还是宽恕了白——也就是阿柚。她身负重伤,仅仅是一心想保护自己。她是个软弱的人,未能裹上一层足够坚硬的外壳自保。面对步步bī近的危机,为了寻觅一个稍稍安全的藏身之地,她已经耗尽全力,再无余力去选择手段。谁又能责怪她呢?但归根结底,她不管逃得多远,最终还是难以逃脱。潜藏着bào力的黑暗影子穷追不合。那就是惠理称作“恶魔”的东西。于是五月里一个冷雨霏霏的静谧的深夜,那东西敲开了白的房门,用绳索绞住她美丽的喉咙,杀死了她。恐怕是在注定的场所,注定的时刻。
作回到房间里,拿起话筒,不假思索地摁下快捷键打给沙罗。听见电话铃响过三声,他猛然醒悟过来,改变主意放下了电话。时间已晚。而且明天就能见到她,可以面对面地和她说话。之前不该以暖昧的形式与她jiāo谈。这些他心知肚明。然而无论如何,他此刻就想亲耳听到沙罗的声音。这是从内心自然涌起的感情。这股冲动难以抑制。
他将拉扎尔贝尔曼演奏的《巡礼之年》搁在转盘上,放下了唱针。平定心绪,侧耳聆听那音乐。海门林纳的湖畔风景浮现在眼前。白色的窗帘在风中微微飘曳,小艇在波làng间摇dàng,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林中的鸟儿在不厌其烦地教幼鸟鸣叫。惠理的发间留着柑橘类洗发露的香气。她的rǔ房柔软丰满,蕴涵着生命延续的稠密的重量。似乎很难亲近的指路老人,冲着夏草吐一口硬硬的痰。狗儿欢欢喜喜摇着尾巴跳进雷诺车。追溯着这样的情景,这些记忆中隐存的心痛又回来了。
作倾斜酒杯啜饮帆船威士忌,品味苏格兰威士忌的香气。胃囊深处隐约发热。从大学二年级的夏天直到冬天,满脑袋光想着死亡的那些日子里,每晚就是这样喝一小杯威士忌。不这么做就睡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