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以后_村上春树【完结】(22)

2019-03-10  作者|标签:村上春树

  遗憾的是(或许应该这样说)我们对浅井爱丽完全无能为力。重复一遍,我们不过是视点罢了,无论以哪一种形式都不可能介入其中。

  但是——我们想——那无面人到底是谁呢?他在浅井爱丽身上做了什么呢?他到哪里去了呢?

  答案尚未得到,而电视荧屏突然变得不安份起来,电波一片紊乱。浅井爱丽的轮廓约略模糊,微微颤抖。她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发生了变异,回头四下打量。仰望天花板,俯视地面,而后看自己摇晃的双手,盯视失去明晰度的自身轮廓,脸上现出不安的神情。究竟要发生什么呢?“唧唧唧唧唧”那种刺耳的杂音越来越高,好像遥远的山丘上又刮起大风。连接两个世界的电线在剧烈地摇动其接点,她存在的轮廓也因此又一次受到了损坏。实体的含义正在被蚕食。

  “快跑!”我们不由得叫出声来,把必须保持中立这条守则忘去一边。声音当然没传到她那里,但爱丽自己已经觉察出危险,准备从那里逃跑,快步向什么地方跑去——大概是门那边。身影从摄像机的视野中消失。图像迅速失去刚才的清晰,急剧摇晃,扭曲变形。显像管的光渐次淡薄,缩小成小小的四方窗口,最后彻底消失。所有信息归于零,场所撤回,含义解体,世界远离,剩下来的惟独麻木的沉默。

  另一场所的另一时钟,挂在墙上的圆形电子钟,时针指在4时31分。白川家的厨房。白川解开衬衫领扣,松开领带,独自坐在餐厅桌前,用羹匙舀起纯白色酸rǔ酪吃着。他没用碟子,将羹匙插进塑料容器,直接送到口中。

  他目视厨房里的小电视。酸rǔ酪容器旁边放着遥控器。荧屏上推出海底图像。千奇百怪形形色色的深海生物:丑陋的、美丽的、捕食的、被捕的。装载着高科技器材的科研用小型潜艇,高qiáng度投光器,jīng密的机械手。大自然实录节目:《深海里的生物们》。声音则被消掉了。他一边往嘴里送酸rǔ酪,一边面无表情地追逐着电视图像的变化。然而,他的脑袋在思考与此不同的问题——逻辑与作用的相互关系。是逻辑派生性地带来作用呢?还是作用在结果上带来逻辑呢?他的眼睛虽在追逐电视图像,但实际看的是远在图像后面的东西,看的是大约一公里外的什么。

  天黑以后 第十四章(2)

  他扫一眼墙上的挂钟:时针指在4时33分,秒针在钟盘上流畅地旋转。世界在不间断地、连续性地前行。逻辑与作用无间隙地连动,至少在此时此刻。

  天黑以后 第十五章(1)

  凌晨4时33分

  电视荧屏仍在播映《深海里的生物们》。但那不是白川家的电视。屏幕大得多,是“阿尔法城”旅馆客房里放的电视,玛丽和蟋蟀两人半看不看地看着。她们分别坐在扶手椅上。玛丽戴着眼镜,运动夹克和挎包放在地板上。蟋蟀以苦涩的神情注视《深海里的生物们》,后来没了兴致,用遥控器接二连三换频道,但由于是早上时间,找不出特别有趣的节目,于是泄气地关掉电源。

  蟋蟀说:“怎么,不困?最好倒下多少睡一会儿。阿薰就在休息室里睡得很沉呢。”

  “可我现在还不那么困。”玛丽说。

  “那么,喝杯热茶?”蟋蟀问。

  “如果不添麻烦的话。”

  “茶任凭多少都有,用不着客气。”

  蟋蟀用袋装茶和暖水瓶的水沏了够两人喝的茶。

  “你工作到几点呢?”

  “和小麦搭伴儿从晚间十点做到早上十点。留宿的客人离去后,收拾好就完事了。这当中可以小睡一会儿。”

  “在这里做很久了?”

  “快一年半了。这不是个能在一个地方做很久的活计。”

  玛丽停顿一下又问:“呃——,问问私人事没关系吧?”

  “不碍事。不过,也许有的不好回答。”

  “不会不愉快?”

  “不会,不会。”

  “你说你放弃了真名实姓,是吧?”

  “嗯,说了。”

  “为什么放弃真名?”

  蟋蟀取出袋装茶扔进烟灰缸,把茶杯放在玛丽面前。

  “跟你说,因为用真名会招惹麻烦。这里边有很多缘故。说白了,算是逃窜,逃离某个方面。”蟋蟀啜了一口自己的茶,“这样——你或许不知道——如果真想逃离什么,做情爱旅馆的员工是再方便不过的活计。喏,一般旅馆的女招待倒是来钱得多——能从客人手里拿到小费。问题是,那种工作总要露脸见人的吧?还得说话。在这点上,情爱旅馆的员工不露脸见人也行,可以在黑乎乎的地方静悄悄做事,睡觉的地方也给准备好了,而且又没有jiāo简历呀找担保人呀那类啰嗦事。名字嘛,我一说不太愿意道出真名,对方就说那么就叫蟋蟀好了,就这样蒙混过关了。毕竟人手不够。再说,在这种地方gān活的,不少人身上都不利索。”

  “所以不能在一个地方久待?”

  “正是。在一个地方拖拖拉拉待久了,总有一天会bào露真面目,要马不停蹄地换地方。从北海道到冲绳,没有情爱旅馆的地方是没有的,找事做不成问题。可这里住得挺舒服的,阿薰人也好,不知不觉就待久了。”

  天黑以后 第十五章(2)

  “逃了很长时间了?”

  “是啊,差不多三年了。”

  “一直做这种工作?”

  “嗯,这里那里。”

  “那么,你要逃避的对手,很可怕吗?”

  “可怕,绝对可怕。不过不能再往下说了,我也注意尽可能不说出口。”

  两人之间沉默有顷。玛丽喝茶,蟋蟀眼望什么也没有的电视荧屏。

  “那以前做什么来着?”玛丽问,“就是说,在这样逃来窜去之前?”

  “那以前当普通女职员来着。高中毕业后进了大阪一家算是有名的贸易公司,身穿制服从早上九点gān到傍晚五点,在你那样的年龄。那还是神户大地震时的事情,如今想来,像做梦似的。另外……有个小小的起因,很小很小一件事。起初觉得没什么了不得,不料意识到时,已到了动弹不得的地步,前进不得,后退不得。所以扔掉了工作,扔掉了父母。”

  玛丽默默注视着蟋蟀。

  “呃——,抱歉,你叫什么名字来着?”蟋蟀问。

  “玛丽。”

  “玛丽,我们站立的地面,看上去很结实,但稍有风chuī草动,就会 ‘忽’一下沉下去。一旦沉下去就报销了,再也别想上来,往下只能独自一人在下面黑乎乎的世界里活着。”

  蟋蟀再次思索自己说的话,反省似的静静摇头。

  “当然,也可能我作为一个人太软弱了。正因为软弱,才稀里糊涂地随波逐流。本该在哪里觉察出来停住不动,却没做到——虽然我没有对你言传身教的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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