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等待,在屏息敛气、侧耳倾听之间等待。
时钟显示数字为0:00。
“嗞嗞嗞”——电气噪音传到耳畔。电视荧屏随之获得了生命的一鳞半爪,开始微微眨闪。莫非不知不觉之间有人赶来按了电视开关,或者启动了预约程序?不,二者都不可能。摄像机无微不至地转到电视机后侧,结果表明:电视机的电源插座已经拔下。是的,电视机理应死掉,理应硬梆梆冷冰冰的,保持着午夜的沉默,在逻辑上、在原理上。然而,它没有死掉。
扫瞄线在荧屏上出现了,闪闪烁烁,模模糊糊,俄顷消失,而后再次闪出。这时间里,“嗞嗞嗞”的杂音持续不止。不久,荧屏开始出现图像,图像开始聚敛成形,但很快像斜体字那样歪歪扭扭,倏然消失,一如火苗被一口chuī灭,随后从头开始重复同样的情形。图像使出所有力气踉踉跄跄地站起,试图将那里存在着的什么具像化。图像奇形怪状,信息七零八乱,轮廓遍体鳞伤四散不见。摄影机向我们传递了所有的裂变过程。
睡觉的女子似乎没有意识到房间里的这种变异,对电视机发出的肆无忌惮的光和声响也全然无动于衷。她只是在早已设定好的完结性当中悄然酣睡,眼下任何东西都无法扰乱她深沉的睡眠。电视机是房间里的新的入侵者。当然我们也是入侵者。但与我们不同的是,新入侵者既不安静又不透明,而且没有中立性。它毫无疑问地企图介入这个房间。
天黑以后 第二章(3)
左右游移不定的电视图好像逐渐趋于稳定了。荧屏推出某处房间的内部。相当大的房间,仿佛写字楼的一室,又如哪里的教室。大大的开放式玻璃窗,天花板上排列着许多荧光灯,但看不见家具。不,细看之下,房间的大致正中央放着一把椅子。旧木椅,有靠背,无扶手,务实而简朴。椅子上坐一个人。因图像尚未彻底稳定,椅子上坐的人物看起来只是轮廓依稀的剪影。一种弃置已久的场所的冷清清的气氛弥散在房间中。
往这边传递(大约)那一图像的摄像机小心翼翼朝椅子靠近。以体形看,椅子上坐的应是男子,略略前倾。脸朝前,作沉思状。深色衣服,皮鞋。脸看不见,但个头不高,似乎偏瘦。年龄不好判断。在我们从这不清晰的荧屏上如此零零星星地逐一收集信息的时间里,图像仍时不时出现紊乱。噪音在起伏、在升高。好在这样的无序持续时间不长,图像转而复原,噪音也偃旗息鼓。图像在反复出错当中一步步朝稳定的方向推进。
这房间里确实要发生什么,发生大概具有重要意味的什么。
天黑以后 第三章(1)
凌晨0时25分
还是前面那家“丹尼兹”饮食店内。马丁·丹尼(Martin Denny)乐队的《更多》(More)作为BGM①四下回dàng。同三十分钟前相比,客人数量明显减少,说话声也已不闻,让人更觉夜深。
玛丽对着餐桌,依然在看那本厚书。她前面放着几乎没动过的一盘蔬菜三明治,看样子与其说是由于空腹,莫如说为了获取时间而点的。她不时忽然想起似的改变看书姿势。臂肘拄在桌上,放低身子靠着椅背。也有时扬脸做个深呼吸,查点一下店里的客人数量。不过除此之外,她一直埋头看书,仿佛注意力是一项宝贵的个人资产。
单客开始显得多了。有人用笔记本电脑写东西,有人用手机收发短信,有人和她同样专心看书,也有人无所事事地呆望着窗外思考什么。或许睡不着,也可能不困。家庭式饮食店是这些人的深夜栖身场所。
一个高大的女子像是等不及玻璃自动门打开似的走进店来。身材虽然高大,但并不胖,肩也宽,一看就很壮实。黑毛线帽子卡得低低的,宽大的皮夹克,橙色长裤,空手。其剽悍的风貌引人注目。刚进店,女服务生就过来问“您一位么?”她默不作答,以锐利的眼神迅速扫视店堂,看见玛丽的身影,即刻朝那边径直大踏步走去。
她走到玛丽桌前,一声不响地在对面空座位上坐下。块头固然大,却动作很敏捷,准确无误。
“嗳,打扰一下好么?”她说。
专心看书的玛丽抬起脸,发现对面座位上坐着一个高大女子,心里一惊。
来人摘下毛线帽子。头发是时髦的金huáng色,剪得短短的,如修剪整齐的草坪。脸庞很开阔,犹如久经风雨chuī打的雨具一般硬绷绷的,而且左右不很对称,但细看之下,里面有一种让对方释然的东西。那大概类似与生俱来的亲和性。她没有寒暄,把嘴唇向一侧扭起笑了笑,用厚实的手掌 “喀嗤喀嗤”摩挲金色短发。
女服务生走来,按惯例把水杯和食谱放在桌上。女子挥手拒绝:“啊,马上就走,不用了。对不起。”
女服务生漾出不无尴尬的微笑离开。
“你是浅井玛丽吧?”女子问。
“是、是的……”
“从高桥那里听来的,说你大概还在这里。”
“高桥?”
“高桥彻也。高个长发,瘦瘦的家伙,chuī长号的。”
玛丽点头:“啊,原来是他。”
“问了高桥,他说你中国话讲得呱呱叫,是吧?”
“日常性的大体会讲。”玛丽小心地回答,“算不得呱呱叫。”
“那好。对不起,能跟我来一下吗?我那里有个中国女孩出了点儿麻烦,可她又不会讲日语,根本搞不清怎么回事。”
天黑以后 第三章(2)
玛丽虽然不大理解,但还是把书签夹在书里,合上书推去一边。“麻烦?”
“受伤了。离这儿不远,几步就到,不花你多少时间。问她出了什么事——大体翻译一下就可以了。会领情的。”
玛丽有点儿犹豫。但看对方长相估计不会是坏人,就把书装进挎包,穿上运动夹克。刚要拿桌上的账单,女子抢先伸出手。
“这个我来付。”
“不用。是我要的东西。”
“好啦,这点儿钱,只管jiāo给我就是。”
站起身来,可以知道女子比玛丽高大得多。玛丽小巧玲珑,对方像农具仓库一样结结实实,身高怕有一米七五。玛丽不再坚持,任凭女子付款。
两人离开”丹尼兹”。尽管是这个时候,但外面街上仍很热闹。娱乐中心的电子音,卡拉OK的拉客声,摩托车的排气声。三个年轻男子百无聊赖地齐刷刷坐在已经拉下的卷帘式铁门前面,抬起脸兴致盎然地定定注视玛丽和那女子走过。在他们眼里,那大概属于奇特的搭配吧。但他们什么也没说,仅仅注视而已。卷帘式铁门上到处是喷漆涂鸦。
“我叫薰。长得算不上‘薰’,但生来就叫了这么一个名字 。”
“请多关照。”
“抱歉,风风火火把你拉了来。吓一跳吧?”
玛丽不知如何应答,默不作声。
“挎包我来拿好了,不轻的吧?”薰说。
“不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