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你大岛的助手?”
“说是助手,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要gān,无非帮我开关图书馆的门。实质性清扫有专门gān这行的人定期上门,电脑输入jiāo给专家,此外没什么事可gān。其余时间尽情看书就是。不坏吧?”大岛说。
“当然不坏,可……”往下不清楚说什么好,“可是,我想佐伯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的。毕竟我才十五岁,又是来历不明离家出走的少年。”
“佐伯这个人嘛,怎么说呢……”说到这里,大岛少见地停顿下来物色字眼,“不寻常的。”
“不寻常?”
“简单说来,就是不以常规性标准考虑问题。”
我点点头。但我琢磨不出不以常规性标准考虑问题具体意味着什么。“就是说是特殊人喽?”
大岛摇头道:“不,不是那样的。若说特殊,我这人才是特殊人。就她而言,只是说不受常识性条条框框的束缚。”
我仍未搞清所谓不寻常同特殊的区别,但我觉得还是不追问下去为好,至少在现在。
第13章 舒伯特的奏鸣曲(二)
大岛略停一下说:“不过也是,今晚马上就住下来恐怕无论如何都有些勉qiáng,所以得先把你领去别的地方。事情定下之前你就在那边住两三天时间。不要紧的?地方倒是离这里远一点儿。”
我说不要紧。
“五点图书馆关门。”大岛说,“收拾一下,五点半从这里出发。你坐我的车,把你拉到那里。眼下那里谁也没有,屋顶基本上有。”
“谢谢。”
“到那儿之后再谢。跟你预想的相差很多也不一定。”
回阅览室继续看《虞美人草》。我原本就不是快速读书家,是一行一行追看那一类型。词章之乐。若词章乐不起来,必然半途而废。快五点时,我把小说读到最后,放回书架,然后坐在沙发上闭起眼睛,怅怅地回想昨晚的事。想樱花,想她的房间,想她为我做的事。很多事情发生变化,推向前去。
五点半我在甲村图书馆门口等大岛出来。他把我领去后面停车场,让我坐在绿色赛车的助手席山。马自达活动篷顶式。篷已合拢。潇洒的敞开式双排座。但行李座太小,放不下我的背囊,只好用绳子绑在后头行李架上。
“行车时间蛮长的,路上停靠在哪里吃饭吧。”说着,他发动引擎打火。
“往哪儿去呢?”
“高知。”他说,“去过?”
我摇头。“有多远?”
“是啊……到目的地大约要两个半钟头。翻山,南下。”
“去那么远没问题么?”
“没问题。路笔直笔直畅通无阻,太阳又没下山,油箱满满的。”
傍晚时分我们穿过市区,先开上西行高速公路。他巧妙地变换着车道在车与车之间穿梭,左手频频换档,时而减速时而加速。每次引擎的旋转声都有细微变化。每当他压下变速杆把油门猛踩到底,车速便一瞬间超过一百四十公里。
“变速装置是特殊的,提速快。这点和普通的马自达赛车不同。熟悉车?”
我摇头。对车什么的我一无所知。
“你喜欢开车?”
“医生不准我从事危险运动,所以代之以开车。补偿行为。”
“身体有不舒服的地方?”
“病名说起来很长,简而言之,是一种血友病。”大岛若无其事地说,“血友病可知道?”
“大致。”我说。生物课上教过。“一旦出血就止不住。由于遗传关系,血液不凝固。”
“正确。血友病也有好多种,我是比较罕见的一种。虽然不至于要死要活,但必须小心,尽量别受伤。一旦出血,就得先去医院再说。而且你也知道,一般医院里贮存的血很多时候存在种种问题。感染爱滋病坐以待毙不在我的人生选项之内。所以,关于血液我在这座城市里备有特殊门路。由于这个缘故,我不旅行。除了定期去广岛一家大学附属医院,我几乎不离开这里。再说,我本来就不很喜欢旅行和运动,因此不觉得难受。只是做饭有点儿不方便,不能拿菜刀真正做饭菜是悲哀的事情。”
“开车也是相当危险的运动,我想。”
“危险种类不同。我开车的时候,尽可能开出速度来。开出速度,发生jiāo通事故就不是折断手指那样的小事故。而若大量出血,血友病患者也好健康人也好生存条件都差不许多。公平!不必考虑凝固不凝固那类啰嗦事,可以怡然自得无牵无挂地死去。”
“确实。”
大岛笑道:“不过别担心,轻易不会出事。别看这样,性格上我非常谨慎,从不勉qiáng,车本身也保持在最佳状态。况且,死的时候我想自己一个人静悄悄地死。”
“拉上谁一起死不在大岛人生选项之内。”
“正确。”
我们走进高速公路服务站的餐厅吃晚饭。我吃炸jī块和色拉,他吃咖哩海鲜和色拉。以充饥为目的的饮食。他付账。之后又上车前进。四周彻底黑了下来。一踏加速器,引擎转速仪的指针猛然跳起。
“听音乐可以的?”大岛问。
我说可以。
他按下CD唱机的放音键,古典钢琴乐响起。我倾听了一会儿音乐。大体听得出。不是贝多芬,不是舒曼,从年代上说介于二者之间。
“舒伯特?”
“不错。”他双手搭在方向盘的以时钟来说是十时十分的位置,一闪瞥了我一眼。“喜欢舒伯特的音乐?”
我说不是特别喜欢。
大岛点头道:“开车的时候,我经常用大音量听舒伯特的钢琴奏鸣曲。晓得为什么?”
“不晓得。”
“因为完美地演奏弗朗茨·舒伯特的钢琴奏鸣曲是世界上难度最大的作业之一。尤其这首D大调奏鸣曲,难度非同一般。单独拿出这部作品的一两个乐章,某种程度上弹得完美的钢琴手是有的,然而将四个乐章排在一起,刻意从谐调性这个角度听来,据我所知,令人满意的演奏一个也谈不上。迄今为止有无数名钢琴手向此曲挑战,但哪一个都有显而易见的缺陷,还没有堪称这一个的演奏。你猜为什么?”
“不知道。”我说。
“因为曲子本身不完美。罗伯特·舒曼诚然是舒伯特钢琴乐难得的知音,然而即便他也称其如天堂路一般冗长。”
“既然曲子本身不完美,那么为什么有那么多名钢琴手向它挑战呢?”
“问得好。”言毕,大岛略一停顿。音乐笼罩了沉默。“我也很难详细解释。不过有一点可以断言:某种具有不完美性的作品因其不完美而qiáng有力地吸引人们的心——至少qiáng有力地吸引某种人的心。比如你为漱石的《矿工》所吸引。因为那里边有《心》和《三四郎》那样的完美作品所没有的吸引力。你发现了那部作品。换言之,那部作品发现了你。舒伯特的D大调奏鸣曲也是如此,那里边具有惟独那部作品才有的拨动人心弦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