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舒伯特的奏鸣曲(三)
“那么,”我说,“又回到刚才的问题——你为什么听舒伯特的奏鸣曲呢,尤其是在开车的时候?”
“舒伯特的奏鸣曲、尤其是D大调奏鸣曲,如果照原样一气演奏下来,就不成其为艺术。正如舒曼指出的,作为牧歌则太长,技术上则过于单一。倘若如实弹奏,势必成为了无情趣的骨董。所以钢琴手们才各显神通,独出机杼。例如,喏,这里qiáng调承转,这里有意放慢,这里特别加快,这里高低错落。否则节奏就出不来。而若稍不小心,这样的算计就会使作品的格调倾刻瓦解,不再是舒伯特的音乐。弹奏这首D大调的任何一位钢琴手都挣扎在这种二律背反之中,无一例外。”大岛倾听着音乐,口里哼着旋律,继续下文,“我经常一边开车一边听舒伯特,就是因为这个。就是因为——刚才也说了——几乎所有的演奏在某种意义上都是不完美的演奏。优质的稠密的不完美性能够刺激人的意识,唤起注意力。如果听舍此无他那样的完美音乐和完美演奏开车,说不定就想闭上眼睛一死了之。而我倾听D大调奏鸣曲,从中听出人之活动的局限,得知某种不完美性只能通过无数不完美的聚集方能具体表现出来,这点给我以鼓励。我说的可明白?”
“或多或少。”
“抱歉。”大岛说,“一说起这个,我就如醉如痴。”
“可是不完美性也分很多种类,也有程度问题吧?”我问。
“自然。”
“比较地说也可以的——以往听过的D大调奏鸣曲中,你认为最出色的是谁的演奏呢?”
“好难的问题。”他说。
大岛就此思索起来。他下按换档,移到超车线,一阵风地追过运输公司的大型冷冻卡车,又拉起车挡,返回行车线。
“不是我有意吓唬你,夜间在高速公路上,这绿色赛车是最难看见的一种车。一不小心就非常危险,尤其在隧道里。按理赛车的车身颜色该涂红的,那样容易看见。法拉利大多是红色就因为这个道理。”他说,“可我就是喜欢绿色。危险也要绿的。绿是林木色,红是血色。”
他看一眼手表,又随着音乐哼唱起来。
“一般地说,作为演奏最为一气呵成的是布莱迪和阿什克纳济。不过坦率说来,我个人不中意他俩的演奏,或者说不为其吸引。舒伯特么,让我来说,乃是向万事万物的存在状态挑战而又败北的音乐。这是làng漫主义的本质。在这个意义上,舒伯特的音乐是làng漫主义的jīng华。”
我注意细听舒伯特的奏鸣曲。
“如何,单调的音乐吧?”
“的确。”我说。
“舒伯特是经过训练才能理解的音乐。刚听的时候我也感到单调,你那样的年龄那是当然的。但你很快就会领悟。在这个世界上,不单调的东西让人很快厌倦,不让人厌倦的大多是单调的东西。向来如此。我的人生可以有把玩单调的时间,但没有忍受厌倦的余地。而大部分人分不出二者的差别。”
“你刚才说自己是‘特殊人’的时候,指的是血友病吧?”
“那也是有的。”说罢,他看着我这边微微一笑。一种仿佛含有恶魔意味的微笑。“但不光是,还有别的。”
舒伯特天堂路一般冗长的奏鸣曲结束之后,我们再不听音乐,也自然而然地缄口不语,分别委身于沉默编织出的漫无边际的思绪中。我似看非看地看着陆续出现的道路标识。向南转过jiāo叉点后,长长的隧道一个接一个闪现出来。大岛全神贯注地赶车超车。赶超大型车时,耳边“咻”一声传来空气的低吼,就好像什么灵魂出窍时的动静。我时不时回头看一眼,以确认背囊是否仍在后头行李架上绑着。
“我们要去的地方在深山老林之中,很难说是舒适的住处。住在那儿时间里,你恐怕见不着任何人。没有广播没有电视没有电话。”大岛说:“那样的地方也不碍事?”
我说不碍事。
“你已习惯孤独了。”大岛说。
我点头。
“不过,孤独的种类也林林总总,其中很可能有你预想不到的孤独。”
“比如什么样的?”
大岛用指尖顶了一下眼镜桥:“无可奉告。因为孤独因你本身而千变万化。”
开下高速公路,驶入一般国道。从高速公路出口前行不远,沿路有个小镇,镇上有小超市。大岛停下车,买了一个人几乎提不动袋子那么多的食品。蔬菜和水果、苏打饼gān、牛奶和矿泉水、罐头、面包、熟食,差不多全是无需烹调的、可以直接食用的东西。仍由他付款。我刚要付,他默默摇头。
我们再次上车,沿路前进。我在助手席上抱着行李座放不下的食品袋。开出小镇,路面完全暗了,人家越来越少,来往的车也越来越少。路面窄得很难相向开车,但大岛把车灯光束开得足足的,几乎不减速地风驰电掣。制动和加速频频转换,车档在2与3之间往返。表情已从大岛脸上消失,他集中注意力开车,双唇紧闭,眼睛bī视前方黑暗中的一点,右手握方向盘,左手置于短短的变速球柄。
不久,公路左侧变成悬崖峭壁,下面似有山溪流淌。弯拐得越来越急,路面开始不平稳,车尾发出夸张的声音摇来摆去。但我已不再考虑危险,在这里弄出jiāo通事故恐怕不在他的人生选项之中。
手表数字接近9。我打开一点儿车窗,凉瓦瓦的空气涌了进来。四周的回声也已不同。我们是在山中朝更深的地方行进。路总算离开了悬崖(多少让我舒一口气),驶入森林。高大的树木在我们周围魔术一样耸立着,车灯舔一般逐一扫过树gān。沥青路面早已没了,车轮碾飞石子,石子反弹在车体上发出脆响。灯光随着路面的坑坑洼洼急切切的上蹿下跳。星星月亮都没出来,细雨不时拍打前车窗的玻璃。
第13章 舒伯特的奏鸣曲(四)
“常来这里的?”我问。
“过去是的。现在有工作,不怎么来了。我的哥哥是冲làng运动员,住在高知海岸,开一家冲làng用品店,造小汽艇,偶尔他也来住。你会冲làng?”
没冲过,我说。
“有机会让我哥哥教你。一个很有两下子的冲làng手!”大岛说,“见了面你就知道,和我相当不同:高高大大,沉默寡言,不善jiāo际,晒得黑黑的,喜欢啤酒,听不出舒伯特和瓦格纳的区别。但我们十分要好。”
沿山道又行了一程,穿过几座幽深的森林,终于到达了目的地。大岛停下车,引擎没关就跳下车去,把张着铁丝网的像入口处似的东西拿掉锁推开,随后把车开进去,又跑了一段弯弯曲曲的坏路。过了一会儿,眼前出现稍微平坦些的地方,道路在此终止。大岛停住车,在驾驶席上长长吁地了口气,双手把前额的头发撩去后面,扭动钥匙熄掉引擎,拉下停车闸。
引擎熄掉后,沉甸甸的岑寂压来了。冷却扇开始转动,因过度使用而发热的引擎bào露在外部空气中,“咝咝”作响。可以看见引擎罩上微微腾起的热气。很近的地方似乎有小河流淌,水流声低低传来。风时而在远离头顶的上方奏出象征性的声音。我打开车门下来。空气中一团一块地混杂着冷气,我把套在T恤外的防风衣拉链拉到颏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