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时现。
“羊,”她说,“很多羊和一只羊。”
“羊?”
“嗯。”
她把吸了约一半的烟递给我。我吸一口戳进烟灰缸碾灭。
“冒险即将开始。”她说。
过了一会,枕边电话响起。我看她一眼,她已在我胸口酣然睡去。铃响过4遍,
我拿起听筒。
“马上到这里来好么?”我的同伴说,声音紧张得很,“事情至关重要。”
“重要到什么程度?”
“来就知道了。”他说。
“不就是关于羊的事吗?”我试着说道。本不该说的。听筒如冰河一般变冷。
“何以晓得?”同伴问。
总之,寻羊冒险记就这样开始了。
第四章 寻羊冒险记 Ⅰ
1.奇妙来客·序
导致一个人习惯性大量饮酒有各种各样的原因。原因虽多种多样,结果却大同
小异。
1973年,我的合作伙伴是个快乐的酗酒者。1976年他多少有点抑郁,而1978年
夏天则像所有初期酒jīng中毒者那样,放在门拉手上的手变得笨拙起来。一如多数嗜
酒者所表现的,脸色正常时的他纵使不能说头脑敏锐,也可谓地道的正人君子。任
何人都认为他是个正人君子,纵然算不得头脑敏锐。他本身也这样认为。所以才饮
酒。酒jīng一进入身体,他便觉得同自己乃正人君子这一认识完全融为一体。
当然,起始很顺利。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和酒量的增大,其间出现微妙的误差,
这微妙的误差不久又变成了鸿沟。他的地道正人君子一面推进得过于神速,连他自
己都追赶不及。此乃常有的情况。问题是一般人都不认为自己本身属于此类情况。
不敏锐之人尤其如此。为了重新找到业已失却的东西,他开始在酒jīng的迷雾中彷惶,
形势每况愈下。
但至少现在,在日落之前他还是地道的。我已有好几年注意在日落后不同他见
面,因此起码对于我来说他是地道的。诚然,他日落后不地道这点我是心中有数的,
他本人也清楚。我们对此概不谈及,只是相互心照不宣。我们依然合作得很好,不
过已不再是以前那样的朋友了。
即使不能说是百分之一百相互理解(百分之七十也很可怀疑),但至少他是我
大学时代唯一的朋友,而就在旁边看这样的人变得不地道,对我是很难过的事情。
然而归根结底,所谓年纪大了便是这么一回事。
我到事务所时,他已喝了一杯威士忌。倘若一杯为止,他还是地道的。但毕竟
同样是喝了,早晚可能喝第二杯。这样,我势必离开事务所,去找其他工作。
我站在空调机喷气口下一边chuī汗,一边喝女孩拿来的冷麦茶。他一言不发,我
也一声不响。午后qiáng烈的阳光如带有梦幻意味的飞沫倾泻在漆布地板上,眼下铺展
着公园的绿色,可以看见人们在草坪上悠然躺着晒太阳的小小的身影。同伴用圆珠
笔尖戳着左手心。
“听说你离婚了?”他开口道。
“都离两个月了。”我眼望窗外回答。摘下太阳镜,眼睛有些作痛。
“因为什么离的?”
“这是我的私事。”
“知道,”他忍住性子说,“还没听说有不是私事的离婚。”
我默不作声。不触及各自私事是我们多年的默契。
“不是我想过多地刨根问底,”他辩护道,“因我和她也是朋友来着,对我也
算是个震动。再说,以为你们一直处得很好。”
“是一直处得很好,并非吵着闹着分开的。”
同伴满脸困惑,沉默下去,继续拿圆珠笔尖往手心戳个不停。他身穿深蓝色衬
衫,打一条黑领带,头发齐整整过了梳子,一并漾出花露水味儿和洗发水味儿。而
我身上是带有斯努皮怀抱冲làng板图案的T恤和洗得白刷刷的旧牛仔裤, 脚上是沾满
泥巴的网球鞋。无论谁看都是他显得地道。
“记得我们和她三个人工作时的事吗?”
“历历在目。”我说。
“那时够开心的啊!”同伴说道。
我从空调机前离开,走到房间中央在瑞典进口的软乎乎的天蓝色沙发上坐下,
从待客用的香烟盒里取出一支带过滤嘴的“波尔莫尔”,用颇有重量的台式打火机
点燃。
“你是说?……”
“一句话,我觉得我们是不是手伸得太长了。”
“你指的是广告和杂志?”
同伴点下头。想到他开口之前肯定相当苦恼来着,心里有些不忍。我掂了掂台
式打火机的重量,转动螺丝调节火苗长度。
“你的意思我明白,”我把打火机放回茶几,“可你好好回忆一下,事情本来
就不是我找来的,也不是我提议gān的。是你找来是你提议的,对吧?”
“一来情理上不便拒绝,二来当时正好闲着无事……”
“钱也赚了。”
“钱是赚了。事务所也因此换成大的,还增加了人手。车也换了,公寓也买了,
两个小孩也进了花钱颇多的私立学校。作为50岁的人,我想算是有钱的。”
“你挣的,问心无愧。”
“愧当然不愧,”说罢,他把桌面上扔的圆珠笔拿在手里,往手心轻点几下。
“不过,想起往事,真有点令人难以置信。两人靠借债到处找翻译事做,还在站台
前散发传单来着。”
“要是想gān,现在两人散发传单也可以嘛!”
同伴抬起脸看我:“喂喂,我可不是在开玩笑哟!”
“我也不是嘛!”
我们默然良久。
“好多东西都变了,”同伴说,“生活节奏变了想法变了。不说别的,我们到
底赚了多少,连我们自己都稀里糊涂。税务顾问来搞一些莫名其妙的文件,什么扣
除什么减价偿还什么纳税对策,尽gān这玩意儿了。”
“哪里都在gān!”
“知道。非gān不可我也知道,实际就在gān。可还是过去那时候开心。”
“马齿年年增,牢影日日长。”我顺口道出两句古诗。
“什么呀,那是?”
“什么也不是。”我说,“那么说?……”
“现在总觉得像是在剥削。”
“剥削?”我惊讶地抬起头。我们之间有2米左右的距离,由于椅子高的关系,
他的头比我高出20厘米。他脑后挂一幅石版画。没有见过的新石版画,画的是生有
翅膀的鱼。看上去鱼对自己脊背生出翅膀并不很满意。大概不大懂其用场吧。“剥
削?”我再一次——这次是自己问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