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剥削!”
“从谁身上剥削,到底?”
“从很多地方各榨取一点。”
我在天蓝色沙发上架起腿,目不转睛地注视恰好位于我眼睛高度的他的手,和
他手中圆珠笔的动作。
“反正我们变了,你不认为?”同伴说。
“一样,谁也没变,什么也没变。”
“真那么认为?”
“那么认为。不存在什么剥削,那玩意儿纯属虚构。你也不至于以为救世军的
号角果真会拯救世界吧?你想过头了。”
“也罢,一定是我想过头了。”同伴说,“上星期,你、也就是我们为人造huáng
油拟了个广告词。其实是很不错的广告词,反应也满好。可你曾吃过几年人造huáng油?”
“没有。讨厌人造huáng油。”
“我也同样。说到底就是这么回事。至少过去我们做的是足可拍拍胸脯的工作,
也是我们的自豪之处。而现在不然,不过到处卖弄空dòng词句罢了。”
“人造huáng油对健康有益。植物性脂肪,不含胆固醇,不易得成人病,再说味道
也不坏,又便宜,又耐放。”
“那你自己吃去!”
我沉进沙发,缓缓舒展手脚。
“一码事。人造huáng油我们吃也罢不吃也罢,归根结底一码事。老老实实的翻译
也好,自欺欺人的人造huáng油广告词也好,在根本上是一码事。不错,我们是到处卖
弄空dòng词句。跟你说,真诚的话语哪里都没有,如同哪里都没有真诚的呼吸真诚的
小便。”
“你过去可挺单纯着哩!”
“也许。”说着,我把烟碾死在烟灰缸里。“肯定哪里有座单纯的城镇,单纯
的肉店老板在那里切单纯的火腿。如果你认为大白天就喝威士忌单纯的话,只管放
开肚皮喝去好了。”
圆珠笔敲击桌面的“嗑嗑”声久久统治着房间。
“是我不好,”我道歉说,“本来没打算这么说。”
“无所谓,”同伴说,“或许真是那样。”
空调的恒温器“咔嗒”响了一声。一个静得出奇的午后。
“要有信心!”我说,“我们不是自力更生gān到这个地步的么?不借谁不欠谁。
同那些只靠后台靠头衔飞扬跋扈的家伙可不一样。”
“过去我们是朋友来着。”同伴说。
“现在也是朋友,”我说,“一直同心合力奋斗过来的。”
“不希望你离婚的。”
“知道。”我说,“对了,该谈羊了吧?”
他点头把圆珠笔放回笔盘,用指尖擦了下眼皮。
“那个人来时是今天上午11点。”同伴说。
2.奇妙来客
那个人来时是上午11点。对我们这样的小事务所来说,有两种上午11点:不是
忙得不可开jiāo,就是闲得百无聊赖,二者必居其一,没有居其中者。所以,上午11
点我们或者专心致志“啪嗒啪嗒”忙个不停,或者不思不想呆呆愣愣继续做梦。而
不慌不忙的工作(如果有那玩意儿的话)留给午后即可。
那个人来时是在属于后者的上午11点,而且是闲得近乎纪念碑性的上午11时。
9月上中旬连续忙得发疯, 忙完,工作一下子停顿下来。包括我在内的三个人度暑
假度了一个多月,而留下来的人仍然除削铅笔别无事gān。同伴去银行兑换支票,独
自在附近音响公司的试听室听了一打新唱片以消磨时间。单独留在事务所里的女孩
守着电话翻阅妇女杂志的“秋季发型”专页。
那个人无声地推开事务所的门,又无声地关上。来客并非有意蹑手蹑脚,一切
都是习惯性的、自然而然的,以致女孩甚至未能察觉有人进来。察觉到时,来客已
站在桌前俯视着她。
“麻烦您找一下负责人。”来客说。语气仿佛用手套拂去桌面上的灰。
女孩完全闹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扬脸注视来客。作为客户来人眼神未免过
于敏锐;作为税务署人员衣着又过于考究;作为警察则过于斯文。而此外的职业女
孩又想不出。来客犹如一则文字洗练的坏消息突然挡在她眼前。
“刚才外出不在。”她慌忙合上杂志说,“说30分钟后回来。”
“等一下好了。”来客毫不迟疑地应道,似乎这已在他意料之中。
女孩不知该不该问来客姓名,稍顷把他让进会客室。来客坐在天蓝色沙发上,
架起腿,目光落在正面墙壁电子钟上,再也不动了。多余动作一概没有。稍后给他
端去麦茶时,他也是这副姿势,纹丝未动。
“就坐在你现在坐的位置,”同伴说,“整整30分钟坐在那里以同一姿势看钟。”
我打量自己坐的沙发的凹陷,又抬头看钟,然后再次注视同伴。
就9月中下旬来说外面异常之热。 然而来客穿得十分郑重其事。白衬衣从做工
jīng良的灰色西服的袖口不多不少探出1.5厘米, 色调微妙的斜纹领带小心翼翼调得
左右约略不够对称,斜尔多瓦皮鞋闪闪发光。
年纪三十五六至四十之间, 身高超过175厘米,多余的肉一克也未附身。细长
的手一道折也没有,苗条的十指使人联想起尽管经过长期训练长期受制于人然而仍
未放弃原始记忆的群生动物。指甲被花很长时间慢慢jīng心打磨得完美无缺,指尖勾
画出十个漂亮的椭圆形。好看固然甚是好看,但总好像给人一种奇异感。那双手显
然具有从事领域极其狭窄的工作的高度专业性,而怎样的领域则无人知晓。
来客脸上并不比他的手表现得更多。脸形虽然端庄,但没有表情,平板板的。
鼻梁和眼睛像用切刀修整过似的棱角分明,嘴唇又窄又gān。整个人晒成浅黑色,但
一眼即可看出,那并非在哪里的海滩或网球场半开玩笑晒成的,而是由我们所不知
道的那种太阳光闪闪悬挂在我们所不知道的上空创作的结果。
时间的脚步惊人的慢。硬邦邦冰冷冷的30分钟,仿佛巨型机械设备上的一个螺
栓。同伴从银行回来时,感觉上房间空气已重到了一定程度。说极端一点,房间所
有物件都好像被钉在地板上。
“当然,只是感觉上如此。”同伴说。
“当然。”我说。
单独守电话的女孩早已紧张得筋疲力尽。同伴稀里糊涂地走进会客室,告知自
己是经营者。来客这才改变姿势,从胸袋取出细细的香烟点燃,不胜其烦似的朝上
吐出一口。四周空气多少松缓下来。
“时间不多,长话短说好了。”来客静静地说道。旋即从名片夹里拈出一枚足
以削手的硬挺挺的名片,放在桌上。名片是类似塑料的特殊纸制作的,白得有欠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