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羊冒险记_[日]村上春树【完结】(16)

2019-03-10  作者|标签:[日]村上春树

  不好。

  我觉得你能很好地理解我表达不好的事情。问题好像是你越能很好地理解,我

  便越表达不好。肯定天生什么地方有缺陷。

  当然,任何人都有缺陷。

  只是我最大的缺陷在于我的缺陷随着年龄的增长而迅速变大。就是说自己体内

  好像养一只jī,jī产蛋,蛋又变jī,变的jī又产蛋。人能在如此抱有缺陷的情况下

  生存下去吗?当然能。而问题归终也就在这里。

  反正我还是不写我的地址。肯定这样合适,无论对我还是对你。

  或许我们应该出生在19世纪的俄国。我弄个什么什么公爵,你弄个什么什么伯

  爵,两人狩猎,决斗,争风吃醋,怀有形而上的烦恼,在黑海岸边望着晚霞喝啤酒,

  晚年因株连“什么什么叛乱”而被流放到西伯利亚,并死在那里。你不认为这样很

  美很妙?若生于19世纪,估计我也能写出更有起色的小说来。即使比不得托尔斯泰,

  也肯定能挤进也还说得过去的二流。你怎么样呢?你恐怕始终停留在什么什么伯爵

  上。停留在什么什么伯爵上也并不坏。都很有19世纪意味。

  不过算了,还是返回20世纪吧。

  谈谈城市。

  不是我们出生的城市,是各种各样别的城市。

  世界上城市实在五花八门。每个城市都各有莫名其妙的名堂吸引我。因此,近

  年来我走了为数相当不少的城市。

  随便在哪个站下车,那里都必有jiāo通岛,必有市区jiāo通图,必有商业街,无一

  例外。甚至狗的长相都一样。先在街上转一圈,然后找不动产商介绍便宜住处。当

  然我是外地人,小的城市又排外,很难马上取得信任。但你也知道,我这人只要情

  绪上来,待人接物还是颇有两下子的,有15分钟即可同大多数人套得近乎。这么着,

  住处定下,小城信息也纷纷入手。

  接下去便是找工作。这也同样得益于我广jiāo朋友。若是你,笃定不胜其烦(我

  在某种程度上也心烦) ,不过反正也住不上4个月。其实jiāo朋结友并非什么难事。

  首先找一家城里年轻人集中的咖啡馆或快餐店(哪个城市都不缺这玩意儿,犹如城

  市的肚脐),当那里的常客,培养熟人请其介绍工作。当然,姓名履历须适当编造。

  所以,我眼下有很多你所想不到的名字和履历。甚至原本的我是什么样子都常常忘

  却脑后。

  工作实在林林总总。差不多都很单调,但我还是gān得兴致勃勃。gān得最多的是

  加油站,其次是快餐店领班。也在书店值过班,在广播局gān过。还当过土木小工,

  当过化妆品推销员。当推销员时的反应相当不错。另外同好多女孩困觉。同名字不

  同身世不同的女孩困觉,滋味的确不坏。

  也就这样,这样周而复始。

  我已29,再过9个月就30岁。

  至于这样的生活是否完全适合自己,我还说不清楚。喜欢làng迹萍踪这种性格是

  否有普通性也不得而知。或许如一个人写过的那样,长期流làng生活所需要的是下列

  三种性格倾向之一。即宗教性倾向、艺术性倾向、jīng神性倾向。若哪一种都不存在,

  长期流làng便无从谈起。但我觉得哪一种于我都对不上号(勉qiáng说来……不不,算了)。

  也可能我开错了门却又后退不得。但不管怎样,既然门已打开就只能进去。毕

  竟不能总赊帐买东西。

  如此而已。

  开关就已说过(说了?),一想起你来我便有点自危。大概你使我想起较为地

  道年代的缘故吧。

  又及:

  随信寄去我写的小说。对我已经没有意义,适当处理就是。

  这封信是快信,以便12月24日前寄到你手里,但愿一路顺风。

  总之祝你生日快乐!

  并

  拥有一个白雪皑皑的圣诞节!

  鼠的信寄到已是临近新年的12月29日了,皱皱巴巴塞进我宿舍的信箱。转寄纸

  签都贴了两个,因为是寄往我原来住处的。但这总怪不着我,我没有办法通知。

  淡绿色信笺满满写了4张。我反复读了3遍,然后拿起信封,查看已一半模糊的

  邮戳。邮戳上的地名我闻所未闻,遂从书架抽出地图册查找。从信上看,我猜想可

  能是本州北端一带。果不其然,位于青森县,从青森乘火车要一个小时的小镇。看

  时刻表,每天有五班车在那里停靠。早上两班,午间一班,傍晚两班。12月间的青

  森我去过几次,冷得不得了,信号机都结冰。

  我把信给妻看。她说了句“可怜的人儿”。也许她的意思是“可怜的人们”。

  当然时至如今怎么都无所谓了。

  小说有200多页原稿纸,我连名也没看便塞进桌子抽屉。不知为什么我不想看。

  对我来说,信已足够了。

  之后我坐在炉前椅子上吸了3支烟。

  鼠下一封信是翌年5月来的。

  2.鼠的第二封信 邮戳日期:1978年5月?日

  上一封信我可能有点说多了。但说的什么却早已忘光。

  我换了地方。这个地方同上次的完全不同。这里非常幽静,或许有点幽静过头

  了。

  但在某种意义上,这里算是我的一个归宿。我觉得我似乎来到了应该来的地方,

  又好像逆所有河流来到了这里。对此我无法做出判断。

  这几句写得实在不成样子,过于模棱两可,想必看得你如坠云雾。或者是否你

  觉得我对于自己的命运赋予过多的意义亦未可知。当然,责任完全在我。

  但有一点希望你理解:事实是,我越是想向你汇报我现在的处境,我笔下的文

  字越是如此支离破碎。可我本身是地道的,比以前还要地道。

  谈点具体的吧。

  开头也说了,这一带实在幽静之极。因为无所事事,每天只是看书(这里有10

  年也看不完的书),听短波音乐节目和唱片(唱片这里也相当之多)。已有10年不

  曾如此集中地听音乐了。没想到“滚石”和“沙滩男孩”至今仍风靡乐坛,令人惊

  愕不已。看来时间这东西无论如何都是连续不断的。我们习惯按自家尺度切割时间,

  险些发生错觉。而时间的确是连在一起的。

  这里则不存在所谓自家尺度,也没有人依据自家尺寸去赞赏或贬低他人尺度。

  时间如透明的河流原原本本长流不息。置身此地,不时觉得自己的原形质都被解放

  出来。就是说,眼光摹然落到汽车上时,有时需花数秒钟才认识到那是汽车。当然,

  某种本质性认识还是有的,但不能同经验性认识很好地吻合。而这种情况最近渐渐

  多了起来。大约是因为孤单单生活的时间太长了。

  这里离最近的镇子开车也要一个半小时。其实也算不上什么镇,小得不能再小,

  镇之残骸罢了。你肯定想象不出。但是,镇总归是镇,可以买到衣服、食品、汽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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