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走到门那里估计需15分钟。数不胜数的知了紧紧贴着每一棵丝柏树gān,鸣声大作,
仿佛在宣告世界已开始向末日运转。
丝柏树外侧是修剪得平平整整的草坪。山丘斜坡乱七八糟点缀着满天星、绣球
花及其他莫名其妙的植物。一群白头翁鸟如喜怒无常的流沙从右向左移动。
山丘两侧有狭窄的石阶。沿右侧的下去,是有石灯笼和水池的日本式庭园;沿
左侧的下去,是个不大的高尔夫球场。球场边建有“拉姆列津”冰激凌颜色的供人
休憩的凉亭,再往前有希腊神话风格的石像。从石像过去有个巨大的车库,别的司
机用软水管向别的车喷水。什么车看不清楚,但并非半旧“大众”是毫无疑问的。
我抱臂再次转身环视庭园。庭园诚然无可挑剔,但看得我有点头痛。
“信箱在什么地方呢?”我出于慎重问道。因为早晚谁去门那里取报纸有点叫
人放心不下。
“信箱在后门。”司机说。理所当然,理应有后门。
看罢庭园,我转向正面,仰看那里矗立的建筑物。
怎么说呢,建筑物实在孤独得可以。比方说这里有一个概念,无须说其中多少
存在例外。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例外如污痕一般扩展开来,最后竟成了另外一个
概念。而其又产生一个新的例外——简而言之,便是给人这么一种感觉的建筑。又
像是不知归宿而一味盲目进化的远古物种。
一开始大约是带有明治特色的西式建筑,天花板高高吊起,大门古风犹存,整
体上是一座奶油色的二层楼。窗口开得很高,旧时那种上下扇式,油漆已重涂过几
遍。屋顶当然铺的是铜片,导雨管如罗马上水道一样坚牢。建筑物并不差,的确可
以使人感觉出美好往昔的流风遗韵。
但主楼右边一个轻薄的建筑师意在与之呼应似的加了一栋同一倾向同一色调的
侧楼。意图倒也不坏,然而两栋全然驴唇不对马嘴。恰如果子露和花椰菜搭配在一
个银盘里。如此几十年光yīn悄然流逝,其旁边又加了一座类似石塔的东西。塔顶有
一个装饰性避雷针。此乃谬误之源,或许早应被雷击毁才是。
塔中伸出一道带有煞有介事的顶盖的游廊,笔直地连往侧楼。这侧楼虽说不伦
不类,但至少能使人感受到其中一以贯之的主题,即所谓“思想的背反性”。那上
面dàng漾着这样一种悲哀——就好像一头驴因左右两边放有同样多的草料而不知先吃
哪边好以致饿得奄奄一息。
与此形成对照的是主楼左边铺展着一大串日本式平房。有树篱,有jīng心修整过
的松树,得体的檐廊犹如保龄球道一直持续下去。
总之,这些建筑物如同带预告的三部连放的影片铺陈在山丘上。作为景观颇值
得一看。假如这是为一举驱除某人的醉意和困意而花费许多年月按部就班设计出来
的话,那么其目的可谓完全达到。可是,事情当然不可能这样。如此景观的出现,
无非各种不同的时代产生的各种不同的二流人才同巨额资金相结合的结果。
我无疑看这庭园和楼房看了很久。回过神时,司机正站在我身旁看表。动作显
得很熟练。大概他接来的客人都和我一样伫立在这个位置愕然打量周围的景致。
“想看您只管慢慢看,”他说,“还有8分钟才到时间。”
“真够大的!”我说。此外想不出合适的字眼。
“3250坪①。”司机道。
① 日本土地面积单位,一坪相当于3.306平方米
“要是有座活火山可就锦上添花了。”我开玩笑道。当然玩笑行不通。这里没
有人开玩笑。如此过去了8分钟。
我被带入的是右侧紧靠楼门的一个8张榻榻米大小的西式房间。 天花板高得异
乎寻常。天花板与墙连接处饰有雕花木线。沙发和茶几是格调沉稳的陈年旧物。墙
上挂着堪称现实主义景致的静物画,有苹果有花瓶有裁纸刀。是否用花瓶将苹果分
割开后用裁纸刀削皮亦未可知,苹果籽苹果核投进花瓶亦可。窗口挂着厚布和白纱
双层窗帘,均被同色来带横向挽起。从窗帘之间可以看到庭园较为顺眼的那一部分。
地板是橡木嵌花地板,光泽恰到好处。占地板一半面积的地毯尽管颜色已旧,但毛
管挺实得很。
房间不坏,的确不坏。
身穿和服的上年纪的女佣走进房间,在茶几上放一杯葡萄汁,不声不响地退了
出去。门在她身后“喳”一声关上。旋即一切悄无声息。
茶几上放有同在车上看到的一样的银制打火机和烟盒和烟灰缸,而且每个都刻
有一只羊,一如刚才所见。我从衣袋掏出自己的过滤嘴香烟,用银打火机点燃,冲
高高的天花板喷了一口,然后喝葡萄汁。
10分钟后门再次打开,走进一个身穿黑色西服的高个子男人。男人没说“欢迎”
没说“让您久等了”,什么也没说。他默默地在我对面躬身坐下,略微歪起脖子鉴
定似的看了一会我的脸。确如同伴所说,此人不具有可谓表情的表情。
时间又过去了一阵子。
第五章 鼠的来信及其下文 Ⅰ
1.鼠的第一封信 邮戳日期:1977年12月21日
还好吗?
好像很久没见到你了。到底多少年没见了?
多少年没见了?
对岁月的感觉渐渐变得迟钝起来。就好像有一只平扁扁的黑鸟在头上乱蹬乱刨,
没办法数过三个数。抱歉,希望你能告诉我。
瞒着大家离开故乡那座城市恐怕也给你添了不少麻烦,或者你对连你也瞒着这
点而快快不快。我几次打算向你解释,却怎么也未做到。写了好多信撕了好多信。
说是理所当然也是理所当然——对自己都解释不好的事,不可能向别人解释清楚。
大概。
我向来不擅于写信。或顺序颠三倒四,或把词意完全弄反,写信反倒使自己陷
入混乱。另外由于缺乏幽默感,写着写着便自我厌恶起来。
不过,写信写得好的人也就没了写信的必要。因为完全可以在自己的文气中活
下去。但这当然只是我的个人偏见。所谓活在文气中云云或许根本无从谈起。
现在冷不可耐,手已冻僵,简直不像自己的手,就像我的脑浆也不像自己的脑
浆。此刻正在下雪,如他人脑浆的雪,并如他人脑浆一样越积越厚(文字游戏)。
除去寒冷,我活得还挺jīng神。你怎么样?我的地址不告诉你,希望你别介意。
并非我有意向你隐瞒什么,这点你一定得理解。无非是说这对我是个十分微妙的问
题,似乎一旦把地址告诉你,就在那一瞬间自己身上将有什么彻底改变——我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