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对于眼看将年届四十(也就是处于作家至关重要的时期)的我来说,这却不是值得欢欣的环境。有个词儿叫“人心浮动”,就是这样,整个社会闹哄哄的,浮躁不安,开口三句离不开钱,根本不是能安心静坐、jīng打细磨地写长篇小说的氛围。待在这种地方,也许不知不觉就被宠坏了——这样的心情变得越来越qiáng烈。我想把自己放进更紧张一点的环境中,开拓新的疆域,尝试新的可能性。我开始萌生出这样的念头,所以在八十年代后半期离开了日本,生活的中心转移到了外国。那是在《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出版之后。
还有一点,在日本,针对我的作品和我个人的压力相当大。我的基本观点是:“反正是有缺陷的人写的有缺陷的小说,不管人家说什么都无可奈何。”实际上也是从不介意、我行我素。但当时毕竟年轻气盛,听见这种批判,便屡屡感觉:“这话说得岂不是太不公道了?”甚至连私生活领域也遭受践踏,家人也被无中生有颠倒黑白,还受到过人身攻击。为什么非得把话说到那个份上不可?我与其说心生不快,更多的是感到不可思议。
如今再回过头看看,我觉到那很可能是同时代的日本文学界人士(作家、评论家、编辑等)对挫折感的发泄,是“文艺界”对所谓主流派纯文学急速失去存在感与影响力的不满和郁闷。也就是说,范式转移正在眼前徐徐展开。然而在业界人士看来,这种堆芯熔毁式的文化状况是可悲可叹的,同时又是不能容忍的。许多人恐怕把我写的东西或我的存在看作“损害和破坏理想状态的元凶之一”,就像白细胞攻击病毒一般,试图加以排斥——我有这种感觉。我自己倒是在琢磨:“如果能被我这种人破坏掉,只怕还是被破坏的一方有问题吧。”
“说来说去,村上chūn树写的东西,无非是外国文学的翻版,这种东西最多只能在日本通行。”时常有人说这样的话。我压根儿就不认为自己写的东西是什么“外国文学的翻版”,还自以为在积极追求和摸索日语这种工具的可能性。“既然这么说,那我何不去试一试,看看我的作品在外国究竟能不能通行。”老实说,也不是没有这种挑战的念头。我绝不是不服输的性格,却也有股倔劲儿,对无法信服的事情非要探究到底。
而且,如果能以外国为中心展开活动,也可以减少与日本这纠缠不清的文艺界发生关联的必要。不管人家说什么,置若罔闻就是了。对我来说,这也成了打算“去海外打拼一番”的重要原因。想起来,在日本国内遭到抨击,倒成了挺进海外的契机,也许被人诋毁反倒是一种幸运。无论在哪个世界都是如此,再没有比“捧杀”更可怕的东西了。
在外国出书最令我高兴的事,是有很多人(读者或评论家)说:“总之村上的作品很有原创性,和别的作家写的小说都不一样。”不管给不给作品好评,认为“这个人的风格和其他作家截然不同”的意见还是占大多数,与在日本受到的评价大相径庭,这真令人欣慰。认定是原创,认定我有自己的风格,对我就是胜过一切的赞美。
然而,当我的作品开始在海外热卖,或者说当大家得知我的作品开始在海外热卖后,日本国内又有人说话了:“村上chūn树的书在海外卖得好,是因为他的文章容易翻译,他的故事外国人也容易看得懂。”我稍稍有些惊愕:“这么一来,不是和原先说的恰恰相反吗?”唉,真是没办法。只好相信这世上总有一些人,专会见风使舵,毫无根据地满口胡言。
大体说来,小说这东西是从内心世界自然而然喷涌出来的,并不是出于战略考虑,可以像走马灯似的改来改去的玩意儿,也不能先做点市场调查,再视其结果刻意改写内容。就算可以这样做,从如此肤浅之处产生的作品,也不可能获得众多的读者。纵然一时受到欢迎,这样的作品和作家也不会持久,大概无须多久就会被人们忘却。亚伯拉罕·林肯留下这样一句话:“你能在某些时刻欺骗所有的人,也能在所有的时刻欺骗某些人,但不可能在所有的时刻欺骗所有的人。”我觉得这个说法同样适用于小说。这个世界上有很多要由时间来证明的事物,只能由时间来证明的事物。
言归正传。
由大型出版社克诺夫推出单行本,再由其子公司Vintage发售平装书,随着耗时费心地排兵布阵,我的作品在美国国内销量稳步上升。一有新作问世,就能稳稳地挤进波士顿和旧金山城市报纸的畅销书排行榜前几位。就是说,与日本的情况大抵相同,我的书一出版就买来看的读者阶层也在美国形成了。
于是二○○○年之后,用作品来说就是从《海边的卡夫卡》(在美国于二○○五年出版)开始,我的新作在《纽约时报》全美畅销书单上崭露头角(虽然是从最末席起步),这意味着不仅仅在东海岸和西海岸那些自由倾向qiáng烈的大都市,包括内陆区域,我的小说风格在全美范围内逐渐被大家接受。《1Q84》(二○一一年)位列畅销书排行榜(虚构类·jīng装书)第二名,《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二○一四年)位列第一。不过走到这一步,经历了十分漫长的岁月。并非一击必杀、华丽夺标,我感觉还是靠一部部作品稳步积累,最后终于巩固了地盘。与之相伴,平装版的旧作也开始活跃起来。一个理想的走势业已形成。
不过在最初阶段,相比美国国内的动向,我的作品在欧洲市场上发行量的增长更为醒目。将纽约置于海外出版的中枢,好像与欧洲销量的上升大有关系。这是我未曾预料到的发展。老实说,我没想到纽约这个中枢的意义竟如此之大。对我来说,只是因为“英语还能读通”这个理由,以及碰巧住在美国,姑且将美国设定为主场而已。
对亚洲以外的国家,我有这样的印象:首先星火燎原的是俄罗斯和东欧,然后徐徐西进,移至西欧。那是九十年代后半期的事。委实令我惊讶的是,我听说俄罗斯的畅销书排行榜前十位,曾有大约一半被我的书占据。
这说到底不过是个人的印象,如果要我拿出确凿的根据和例证来,那就让人为难了,不过查对历史年表回顾一番,我感觉可以在世界范围内看到一种倾向,当一个国家的社会基盘发生巨大动摇(或变革)之后,我的书就会在那里被广泛地阅读。我的书在俄罗斯和东欧地区开始热销,是在共产主义体制发生崩溃这一巨大的地盘变化之后。此前看似牢不可破的执政体制在一夜之间土崩瓦解,希望与不安杂糅jiāo织的“柔软的混沌”一步步bī上前来。或许是在这种价值观转换的状态下,我提供的故事急速地带上了一种崭新而自然的现实感。
另外,阻断东西柏林的柏林墙戏剧性地倒塌,德意志成为一个统一国家后不久,我的小说在德国好像慢慢开始被人们阅读了。当然,这或许是偶然的巧合。然而我想,社会基盘和结构的巨变会对日常生活中的现实感产生qiáng烈影响,人们追求改变是理所当然的,也是自然现象。现实社会的现实感与故事世界的现实感,在人们的灵魂之中(或者无意识之中)难免一脉相通。不管身处怎样的时代,当发生重大事件、社会现实出现巨大变化时,它就会像寻求佐证一般,要求故事的现实感发生变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