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点。这可不成。”
“你们权当不知道就可以了嘛。你们把背带短裤卖给那个人,我从那个人手里买过来。
这样你们的方针就不至于沾上污点。是这样的吧?请好好考虑一下。我想以后我不会第二次
来德国,所以如果现在失去买背带短裤的机会,我就永远不可能如愿以偿了。”
“唔,”老人沉思片刻,再次用德语向矮个子老人说明情况。高个子老人说毕,这回矮
个子老人用德语讲了一通。然后,高个子老人朝她这边转过脸,“明白了,太太,”他说,
“我们破例——只能是破例——权当我们根本不知道事情的原委。特意从日本来买我们的背
带短裤的人毕竟为数不多,况且我们德国人也并非就那么死板。请尽可能找与您先生体型相
似的人来。哥哥也是这样说的。”
“谢谢,”她说,随后对那位身为兄长的老人用德语说了“非常感谢”。
她——向我讲这件事的女儿——讲到这里,手jiāo叉在桌面上吁了口气。我喝掉已凉透的
咖啡。雨仍在下个不止,妻还未回来。我全然无法预测事情往下如何展开。
“那么,”我想快些听到结局,便插嘴道,“你母亲最后可找到体型酷似你父亲的人
了?”
“嗯,”她面无表情,“找到了。母亲坐在长椅上打量来往行人,从中挑出一个体型一
模一样、人看上去又尽可能好的人来,不容分说——因那个人完全不懂英语——领到店
里。”
“看来她相当敢做敢为。”我说。
“我也闹不明白,她在日本总的说来是个循规蹈矩的老实人。”她叹息说着,“总之那
个人听店里的人讲完事情的原委,满口应承下来,说如果合适就当一次模特好了,接着穿上
背带短裤,被店里的人到处拉来按去。这时间里,那个人和两位老人用德语开玩笑,相互笑
个不停。大约三十分钟鼓捣完毕,这时,母亲已下定决心同父亲离婚了。”
“叫人摸不着头脑,”我说,“就是说,那三十分钟里莫非发生了什么?”
“不,什么也没发生。仅仅三个德国人谈笑风生罢了。”
“那你母亲为什么能在三十分钟时间里下决心离婚呢?”
“这点母亲自己也糊里糊涂。母亲因此非常非常困惑。母亲所知道的,只是在盯视穿背
带短裤的那个人的时间里,从心眼里冒水泡一般地涌起一股对父亲的忍无可忍的厌恶。对此
她束手无策。那个人——给穿背带短裤的那个人——除去肤色白一点,真的同我父亲体型一
模一样,腿形也罢腹形也罢头发的稀疏程度也罢。并且那个人穿着新短裤,晃着身子笑得甚
是开心。母亲看着看着,觉得自己心中一种以前模模糊糊的情感正逐渐变得明晰、变得稳固
起来——母亲这才明白自己是怎样无可遏止地憎恶父亲。”
妻买东西回来,开始单独同她聊天,我仍一个人在反复琢磨那条背带短裤。三个人吃了
饭,随后又喝了点酒,这时我还在继续琢磨。
“那么,你已不再怨恨你母亲喽?”我趁妻离席之机,这样问道。
“是啊,已不怨恨了。亲密绝对谈不上,但起码不怨恨了,我想。”她说。
“自从听了短裤的事以后?”
“嗯,是吧,我想是的。听后我无法继续怨恨母亲了。什么原因我解释不好,肯定是因
为我俩同是女人。”
我点点头:“假如——假设从刚才的话里把短裤去掉,而仅仅说是一名女性在旅途中获
得了自立,你能原谅你母亲抛弃你吗?”
“不成!”她当即回答,“事情的关键在于短裤。”
“我也那样认为。”我说。
旋转木马鏖战记
出租车上的男人
出租车上的男人
几年前的事了,当时我用笔名为一家不大的美术刊物写一种类似“画廊探访”的文章。
虽说是“画廊探访”,但由于绘画方面我是百分之百的门外汉,也写不出专业性报道,所以
我的活计只不过是以轻松的笔调概括一下画廊的气氛及其主人的印象罢了。作为我也并非gān
得怎么起劲,开头纯粹出于偶然的机会,但结果上却成了一件非常有趣的活计。那时我自己
刚开始写小说不久,觉得将各色人等的谈话整理成文对于创作也是大有好处的。我尽可能仔
细体察世人在想什么并如何将其诉诸语言,而后适当剪裁,再用来拼凑属于自己的文章。
这系列报道持续了一年。杂志是双月刊,共写了六篇。我让编辑部(其实只有一个编
辑)介绍几家大约有些意思的画廊,然后开动双腿前去勘察,选出一家写成报道。篇幅也就
是四百字稿纸写十五页左右,但我这个人总的说来怕见生人又反应迟钝,所以起初颇不顺
利,根本不知道该向对方如何发问如何归纳整理。
尽管这样,在反复摸索反复出些小错的过程中,我还是从中发现了一个诀窍(大约是诀
窍),那就是采访时应该努力去捕捉采访对象身上非常人可比的某种崇高、某种敏锐、某种
温情。世上每一个人身上都必然有其人格上的光点——哪怕再小——若能成功捕捉到那个光
点,发问自然水到渠成,报道也就栩栩如生了。关键需要理解和爱心,即使对方的话再陈词
滥调不过。
自那以来我进行了很多很多次采访,直到最后也没使我产生半点爱心的只有一次。那是
为给一家周刊写“大学探访记”而去一所名牌私立大学采访的时候。在那大学转了差不多一
个星期,所嗅到的气味只有权威、腐败和虚伪。包括校长和系主任在内采访了十来名教员,
只有一名说话还算地道,而这名副教授两天前刚打了退职报告。
但这已经过去了,还是回到平和的画廊上来吧。我所采访的画廊几乎全是同权威不沾边
的小街上的画廊。我同一个比我大三四岁的高个子摄影师搭伴前往,我听画廊主人说话,他
在房间里拍照。
采访快结束时,我总要向主人提一个相同的问题:这以前您所看到的画作中最有冲击力
的是什么。作为采访提问算不得够档次,如同问小说家过去读过的小说中最中意的是哪本,
提问要点实在过于笼统。答话可想而知,不是说看得太多了记不清楚,就是不知讲了多少遍
的陈旧套话。然而每次我还是重复这一问话。一方面是因为对以美术为职业的人如此提问自
有其合情合理之处,另一方面也是由于我觉得可能碰巧听到什么奇闻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