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克人在技法上局部是有可取之处的,尤其是着色,有时令人一震。笔触也相当娴熟。
但仅此而已。在内行人眼里,他的画已在此完全停止了,找不到思维的延展。同样是停止,
但他连艺术上的“死胡同”也没进入,只是“夭折”罢了。
她瞥了一眼德国学画生,他的表情在无言中所流露出来的结论也和她一样。如此而已。
唯独捷克人以惶惶然的眼神盯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道了谢准备离开捷克人房间时,她的目光忽然盯在门旁放着的一幅画上——一幅二十英
寸电视荧屏大小的横置油画。与别的画不同,这幅画里有什么在喘息。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
西,实在微弱得很,盯视之间很怕它萎缩消失。但它的确是在画中喘息,尽管那般微乎其
微。她请捷克人把其他画撤去一边,空出雪白的墙壁把这幅画立起来细看。
“这是我来纽约后最先画的。”捷克人局促地快速说道,“来纽约第一个夜晚,我站在
时代广场一个路口看街看了好几个钟头,然后回房间用一个晚上画出来的。”
画的就是坐在出租车后座的年轻男子。以照相机来说,就是在镜头正中稍偏一点点的位
置把男子摄了下来。男子脸侧向一边,目视窗外。长相漂亮,燕尾服,白衬衣,黑蝴蝶结,
白饰巾。有点像舞男,但不是。作为舞男他缺少什么——一句话说来,就是缺少类似被浓缩
了的饥渴感的东西。
当然他并非没有饥渴感。哪里去找没有饥渴感的年轻男人呢?只是他身上的饥渴感表现
得实在过于抽象,在周围人眼里——即使在他自己眼里——仿佛是有点特别的、处于形成过
程中的某种见解(point of view )。就好像蓝色的雾霭,知道它存在,但捕捉不到。
夜色也恰如蓝色的雾霭笼罩着出租车。从车后玻璃窗可以看见夜色,看见的也只有夜
色。蓝底色融入了黑与紫。色调非常雅致。就像埃林顿“公爵”(注:Duke Eilington
(1899--1974),美国爵士乐钢琴手,作曲家。)管弦乐团的音调,雅致而浑厚,浑厚得似乎
手往上一触,五指便会统统给吮吸进去。
男子脸歪向一边,但他什么也没看。纵使玻璃窗外有什么景致出现,也绝不会在他心头
留下任何刮痕。车持续前行。
“男子要去哪里呢?”
“男子要回哪里呢?”
对此,画面什么也没有回答。男子被包含在出租车这一有限的形式中。出租车则被包含
在移动这一天经地义的原则中。车在移动。去哪里也好回哪里也好,怎么都无所谓,哪里都
无所谓。那是巨幅墙壁上开的一个黑dòng,既为入口,又是出口。
不妨说,男子是在看那个黑dòng。他嘴唇很gān,仿佛急需一支烟。但由于某种原因,烟远
在他手够不到的地方。他颧骨突出,下颚尖尖,尖得如被bào力削尖了一般。那里有一道伤痕
般细弱的yīn翳,那是看不见的世界里一场无声的战斗所留下的yīn翳。白色饰巾遮住了那道yīn
翳的尖端。
“结果我出一百二十美元为自己买下了那幅画。作为一幅画的价钱,一百二十美元固然
不多,但对当时的我来说,还是被剜了一刀的。那时我正怀着孕,丈夫找不到工作。丈夫是
off—off Broadway (注:美国以纽约的格林威治村为中心进行演出的前卫剧团,一般译为
“外外百老汇”。)的演员,有事做也挣不了多少钱。生活费主要靠我来挣。”
说到这里,她停下喝了口葡萄酒,似乎想用酒来触发往事的回忆。
“中意那幅画?”我试着问。
“画并不中意。”她说,“刚才也说了,画本身也就比外行笔下的qiáng一点点,不好也不
坏。我中意的是画上的年轻男子,是为了看那男子才买画的,没别的目的。捷克人为画得到
承认而喜出望外,德国小伙子也有点吃惊,但他们怕是永远理解不了的,理解不了我买那幅
画的真正意图。”
圣诞节颂歌磁带也至此转完,随着“咔嚓”一声响,深重的沉默笼罩了我们。她在粗花
呢裙子上叉起手指。
“那时我二十九岁。按一般说法,我的青chūn快过去了。我是想当画家才到美国来的,结
果画家没当成。我的手不如我的眼睛厉害。我什么东西也没能用自己的手创造出来。那画上
的男子,我总觉得他就像是我自身失却的人生的一部分。我把画挂在住所房间墙上,每天看
着它过日子。一看到画上的男子,我就痛感自己的损失是何等惨重,或者是何等轻微。
“丈夫常开玩笑,说我恋上了那个男子。我总是一声不响地盯视那幅画,也难怪他那么
想。但他没有说对。我对那男子怀有的感情类似sympathy。我所说的sympathy不是同情不是
共鸣,而是指两人一起品味某种无奈。您可明白?”
我默然点头。
“由于看出租车上的男子看得太久了,不觉之间他竟成了另一个我自己。他理解我的心
情,我理解他的心情。我懂得他的无奈:他被禁锢在名叫平庸的出租车中,他无法挣脱出
来,永远,真正的永远。平庸让他在那里栖身,把他囚在以平庸为背景的牢笼里,您不觉得
可悲吗?”她咬着嘴唇,沉默了一阵,又开口道,“总之就是这么一件事,没有艺术感染力
没有冲击力,什么都没有,感性也好皮肤性冲击也好都谈不上,但如果您问留在心中最久的
画,倒有这么一幅,只此一幅。这样理解可以么?”
“有一点想问,”我说,“那幅画现在还在吗?”
“不在了,”她应声回答,“烧掉了。”
“什么时候?”
“一九七一年,一九七一年五月。觉得倒像最近的事,实际上快过去十年了。各种麻烦
事一个接着一个,使得我决心和丈夫分手返回日本,孩子也放弃了。具体的我不太想说,请
允许我省略掉。那时我什么都不想要了,无论什么,包括那里俘虏过我的所有理想、希望、
爱,以及它们的残影,一切的一切。我从朋友那里借来敞篷卡车,把房间里所有东西运到空
地,浇上煤油烧了。‘出租车上的男人’也在里边。您不觉得那情景挺合适放感伤音乐?”
她微微一笑,我也报以微笑。
“烧画我并不可惜。因为烧在使我本身获得解放的同时也解放了他。他通过烧而得以从
平庸牢笼中解放出来。我烧了他,烧了我的一部分。那是一九七一年五月一个天朗气清的下
午。之后我回到了日本。您看,”她手指房间四周,“就这个样子。我在经营画廊,生意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