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微笑道:“哪里。喝啤酒吧!”
我朝男侍示意,要了两瓶啤酒。茶几上的咖啡杯和糖壶被撤下,烟灰缸换了新的,随之上来啤酒。玻璃杯冷冻得很彻底,四周挂满白霜。女子往我杯里倒啤酒。我们略略把杯举起,象征性地gān杯。冰啤酒通过喉咙时,颈后的凹坑竟针扎一般痛。
“你经常……做这种游戏?”女子问,“说游戏怕不合适?”
“是游戏。”我说,“偶一为之。不过倒是相当累人的。”
“那又何苦?为了证实自己的能力?”
我耸耸肩:“跟你说,这算不得什么能力。我既不是为灵感所诱导,也不是讲述普遍真相,只不过把眼睛看到的事实作为事实说出来罢了。就算是有什么比这更厉害的,那也不值得称为能力。刚才也说了,我仅仅是把黑暗中隐隐约约感觉到的变成含含糊糊的话语而已。纯属游戏。而能力是截然有别的东西。”
“假如对方并不觉得是纯属游戏呢?”
“你的意思是说,如果我无意间把对方身上某种不必要的什么牵引出来的话?”
“啊,大致。”
我边喝啤酒边思索。
“很难认为会发生那样的情况。”我说,“万一发生了,那恐怕也不能说是什么特殊事件,而是所有人际关系中日常发生的事,不是吗?”
“是啊,”她说,“可能真是那样。”
我们默默地喝啤酒。差不多该到撤离的时候了。我已筋疲力尽,头痛也逐渐加剧。
“回房间躺一会。”我说,“我觉得自己总是多嘴多舌的,每每后悔不已。”
“没关系,别往心里去。开心得很。”
我点头站起,正要拿茶几边上的账单,她迅速伸手按在我手上。手指很长,滑溜溜的,不凉也不热。
“让我付。”女子说,“让你累得够呛,又拿了书。”
我略一迟疑,再次确认她手指的感触。
“那,让你破费了。”我说。
她轻轻抬手。我点点头。我这侧茶几上仍然整齐地排着五根火柴。
我径直朝电梯那边移步,那一瞬间有什么拦住了我——是我最初在她身上感觉出的什么。我还没有完全解决它。我停住脚愣了片刻,终于决定把它解决掉。我折回茶几,站在她身旁。
“最后问一点可以么?”我说。
她有些吃惊地扬脸看我:“嗯,可以的,请。”
“你为什么总看右手呢?”
她条件反she地把目光落于右手,随即抬头看我,表情仿佛从她脸滑落了似的不知去向。刹那间一切都静止了。她把右手扣在茶几上,手背朝上。
沉默如针一样锐利地刺着我。四周空气骤然一变。我在哪里受了挫,但我不晓得我道出口的台词到底什么地方有错,因此也不知道应如何向她道歉,只好双手插兜站在那里不动。
她以原有姿势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良久,她转开脸,目光落在茶几上。茶几上有空啤酒杯和她的手。看上去她确实希望我消失。
醒来时,chuáng头钟针指六点。空调机失灵,加之做了个分外活龙活现的梦,出了一身汗。从意识清醒过来到手脚自如竟花了相当长时间。我像条鱼一样躺在热烘烘湿乎乎的chuáng单上望着窗外的天空。雨早已停止,遮蔽天空的淡淡的灰云到处现出裂缝。云随风走,缓缓穿过窗口,但见云隙不断微妙地改变其形状。风自西南chuī来。随着云的飘移,蓝天部分急速扩大。静静望天的时间里,发现其色调已不再那么透明,遂不再望。总之天气正在恢复。
我在枕头上弯起脖子,又一次确认时间:六时十五分。但我搞不清是晚上六时十五分还是早上六时十五分。既像是傍晚,又像是清晨。打开电视自然立见分晓,却又没心绪特意走去电视那里。
大概是傍晚,我暂且这样判断。上chuáng时三点已过,总不至于睡十五个钟头。但那终究是大概,并无任何证据说明我就没睡十五个钟头,就连没睡二十七个钟头的证据也没有。如此想来,不由十分伤感。
门外有谁说话,听那口气,似乎是谁对谁在发牢骚。时间流得极为缓慢。思考问题所花的时间格外之长。喉咙gān渴得要命,而得知是gān渴竟费了半天时间。我拼出全身力气翻身下chuáng,一连喝了三杯壶里的冷水。杯里的水有一半顺着前胸落地,把灰地毯染成深色。水的清凉仿佛一直扩展到脑核。随后我点燃一支烟。
往窗外看去,云的yīn影似乎比刚才浓了几分。仍是傍晚,不可能不是傍晚。
我叼着烟,光身走进浴室,拧开淋浴喷头。热水出声地拍打浴缸。旧浴缸,到处都像有裂缝,金属件也huáng成了同一颜色。
我调好水温,坐在浴缸沿上怅怅地看着被排水孔吸进去的热水。不久烟吸短了,便摁进水里熄掉。四肢酸软得什么似的。
但我还是冲了淋浴,洗了头发,顺便刮了胡须,心情多少有所好转。之后推窗放进外面的空气,又喝了一杯水,擦gān头发,看电视新闻。仍是傍晚,没错。不管怎么说都不至于睡十五个小时。
去餐厅吃晚饭,四张餐桌已有人凑了上去,睡前到的那对中年男女也露面了,另外三桌由西装革履的初老男人占据。远远看去,他们衣着打扮大同小异,年纪也大同小异,感觉上似乎是律师或医生的聚会。在这宾馆里还是第一次见到团体客人。但不管怎样,他们给餐厅带来了应有的生机。
我坐在早上那个靠窗座位,看食谱前先要了杯不搀水的苏格兰威士忌。舔威士忌的时间里,脑袋多少清慡起来。记忆的残片被一片接一片埋进相应的场所——连续三天雨,早上到现在只吃了一盘煎蛋卷,在图书室遇上一个女子,眼镜打坏了……
喝完威士忌,我扫了一遍食谱,点了汤、色拉和鱼。食欲虽然照旧没有,可也不能一天只吃一盘煎蛋卷。点罢菜,喝口冷水把嘴里的威士忌味儿消掉,之后再次环视餐厅。还是没有那个女子的身影。我舒了口长气,同时也颇有些失望。自己也搞不清是不是想再见一次那个年轻女子。怎么都无所谓。
接着,我开始想留在东京的女友。同她jiāo往几年了呢?一算,两年三个月了。两年三个月总好像是个不好分界的数字。认真想来,说不定我同她多jiāo往了三个月。可是,我中意她,不存在任何——至少我这方面——分手的理由。
也许她会提出分手。想必会提出。对此我何言以对呢?算了,这种事怎么考虑都很傻气。就算我中意什么,那东西也无任何意义。我中意去年圣诞节买的开司米毛衣,中意gān喝高档威士忌,中意高高的天花板和宽宽大大的chuáng,中意吉米·奴恩的旧唱片……总之不过如此而已。我足以吸引她的证据却是一个也没有。
想到同她分手另找新女孩,我一阵心烦——一切的一切都要从头开始。
我喟叹一声,什么都不再往下想。无论怎么想,事情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