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完全黑了下来。窗前,海如黑布一般横陈开去。云层已七零八落,月光照着沙滩和白亮亮地摔碎的波làng。海湾那边,轮船的huáng色灯光扑朔迷离。衣着考究的男士们一桌桌斜举葡萄酒瓶,或侃侃而谈或高声朗笑。我独自默默吃鱼。吃罢,惟鱼刺剩下。奶油汤用面包蘸着吃得gāngān净净。之后又拿刀把鱼头刺和鱼身刺分开,平行摆在已变得雪白的盘子上。谈不上有什么意思,只是想这样做。
不久,盘子撤下,咖啡端来。
开房门时,有纸片掉在地上。我用肩膀顶开门,抬起纸条。带宾馆标记的草绿色便笺上用黑圆珠笔写着小字。我关门坐在沙发上,点上一支烟,开始看便笺:
白天很抱歉。雨也停了,不去散步解解闷儿?如果可以,九点我在游泳池等您。
喝完一杯水,又看了一遍。一样的语句。
游泳池?
这宾馆的游泳池我很清楚,在后面山丘上。游是没游,但看过几次。池很大,三面环树,一面可以俯视海。至少据我所知,那并非适合于散步的场所。想散步,海边有几条合适的路。
钟指在八时二十分。但不管怎样,事情并不令人烦恼。有人约见我,见就是了。倘场所是游泳池,反正就是游泳池。明天我就不在这里了。
我给总台打电话,说有事明天要回去,剩下一天订房请取消。对方说明白了:问题一个也没有。我从立柜和衣橱里取出衣服,整齐地叠好放进旅行箱。比来时少了书的重量。八时四十分。
乘电梯下到大厅,走到门外。静悄悄的夜,除了涛声一无所闻,cháo润润的西南风迎面chuī来:回头往上看,建筑物的几个窗口已透出huáng色灯光。
我把运动衫袖口挽到臂肘,双手插进裤袋,沿着铺满细沙的徐缓的坡路朝后面山丘爬去。及膝高的灌木丛沿路排开,高大的榉树遮天蔽日地展开初夏水灵灵的枝叶。
从温室往左一拐有段石阶。石阶相当长,又陡。大约爬了三十阶,来到游泳池所在的山丘。八时五十分。女子没见影子。我喘了口粗气,打开靠墙立着的帆布折椅,确认不湿之后,弓身坐在上面。
游泳池的照明灯已经熄了,但由于山腰有水银灯和月光,所以并不黑。游泳池有跳台,有安全监视台,有更衣室,有饮料亭,有供人晒太阳的草坪。监视台旁边堆着泳道隔绳和爬水板。到游泳旺季还要等几天,却满满灌了一池子水,想必是要进行检查。水银灯和月光各占一半的光亮将池面染成奇妙的色调,正中间漂浮着死蛾和榉树叶。
不热也不冷。微风轻轻摇曳树叶。吸足了雨水的绿色树叶向周围散发着清香。的确是个心旷神怡的夜晚。我把帆布折椅靠背几乎水平地放倒,仰面躺下,对着月亮吸烟。
女子来时,时针大约转过九时十分。她脚上一双白凉鞋,身穿正贴身的无袖连衣裙,连衣裙的颜色蓝里透灰,带有不近前细看几乎看不出的粉红色细条纹。她是从同入口正相反一侧的树木间出现的。我因一直注意入口那边,以致她已经出现在视野一角,我都好一会没觉察到。她沿着长长的池边姗姗地朝我走来。
“对不起,”她说,“来半天了,没想到在那边散步时迷了路,把长筒袜都刮破了。”
她在我旁边同样打开帆布折椅坐下,把右腿肚转向我。丝袜腿肚正中间绽了一条线,长约十五厘米。身体前倾时,从开得很低的领口闪出白皙的rǔ房。
“白天真是抱歉,”我道歉说,“没什么恶意的。”
“啊,你说那个?那个已经可以了。忘掉好了,也没有什么的。”说着,女子把手心朝上齐齐地放在膝头。
“夜色美妙至极,不是吗?”
“是啊。”
“喜欢一个人也没有的游泳池,静悄悄的,一切都停止不动,像是什么无机质……你呢?”
我眼望池面掠过的微波细làng。“倒也是。不过在我眼里有点像死人似的,也许是月光的关系。”
“死尸?见过?”
“嗯,见过。溺死者的尸体。”
“什么感觉?”
“像悄无人息的游泳池。”
她笑了。一笑,两眼角聚起了皱纹。
“很久以前见到的,”我说,“小时候。被冲上岸的。虽是溺死者,尸体倒蛮够漂亮。”
她用手指捅了捅头发的分缝。看样子刚洗过澡,头发一股洗发液味儿。我把帆布折椅靠背往上调到和她同一高度。
“喂,你养过狗?”女子问。
我有点惊讶,目光落在她脸上。稍顷,将视线重新投回池面。“没有,没养过。”
“一次也没有?”
“嗯,一次也没有。”
“讨厌?”
“麻烦。又要遛,又要一起玩耍,又要做吃的东西,这个那个的。也不是怎么讨厌,只是觉得麻烦。”
“讨厌麻烦啰?”
“讨厌那一类麻烦。”
她似乎在默然思考什么,我也没作声,榉树叶随风在池面上慢慢滑行。
“以前养过马耳他狗,”她说,“小孩子的时候。求父亲买的。父母就我一个孩子,我没有朋友,又不愿意说话,就想有个玩的对象。你有兄弟?”
“有哥哥。”
“哥哥可好?”
“这——,怎么说呢,已经七年没见了。”
她不知从哪里掏出烟来,吸了一支,继续讲马耳他狗。
“总之,狗全部由我照料,八岁的时候。喂食、收拾粪便、遛、领去打针、抹跳虱粉,全部包揽下来,一天也没断过。同一张chuáng上睡,洗澡时也一起……这样一起过了八年,要好得很。我明白狗想什么,狗也知道我想什么。比如早上出门时说‘今天给你买冰淇淋回来’,那天傍晚它就在离家百米远的地方等我。另外……”
“狗吃冰淇淋的?”我不由问道。
“吃的,当然。”她说,“那可是冰淇淋哟!”
“那是。”
“另外,在我伤心或情绪低落时,它还总是安慰我,做各种各样的动作,明白?非常要好,好得不能再好。所以八年后它死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如何活下去。我想狗那方面也是同样,假如反过来我先死了,它也会这样觉得的。”
“死因是什么呢?”
“肠堵塞。毛团堵在肠子里,肚子胀鼓鼓的,瘦得嘎吧嘎吧的死了。痛苦了三天。”
“给医生看了?”
“嗯,当然看了。但是晚了。知道晚了我就把它领回家,让它死在我膝头。死时一直看我的眼睛,死后也……看着。”
她像轻轻抱起看不见的狗似的,双手在膝头轻轻朝内侧弯曲。
“死后过了四小时开始变硬。温度渐渐离开身体,最后变得石头一样硬邦邦的……就那样完了。”
她盯着膝头的手,沉默有顷。我不知道往下如何展开,犹自眼望池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