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一年的意大利粉。
三点二十分,电话铃响的时候,我正躺在榻榻米上盯着天花板出神。冬天的日光,正好只在我躺着的部分,造成一滩阳光的游泳池。我简直就像死掉的苍蝇一样,在一九七一年十二月的阳光里,呆呆躺了好几个钟头。
起先听起来,并不觉得是电话铃,只像是空气层里,不客气地溜进来被遗忘的记忆片段之类的东西。重复了几次之后,才好不容易开始带上电话铃的体裁,最后变成百分之百的电话铃声。震动着百分之百现实空气的百分之百的电话铃声。我仍然以躺着的姿势,伸手抓起听筒。
电话的对方是个女孩子,印象非常淡薄,好像午后四点半就要消失无踪似的女孩。她是我一个朋友过去的女朋友。并不是怎么熟的朋友,只是见面打招呼的程度而且。看起来好像颇理直气壮的奇怪理由,使他们在几年前成为情侣,而类似的理由却又在几个月前把这两个人拆散了。
“告诉我他在哪里好吗?”她说。
我望着听筒,并以眼睛追踪着电话线,电线连接得好好的。
“为什么要问我?”
“因为没有人告诉我啊。”她以冷冷的声音说。“他在哪里?”
“我不知道。”我说。说出来之后,听起来却完全不像是自己的声音。
她默不作声。
听筒像冰柱一样变得冷冰冰的。
接着我周围的一切也都变成了冰柱。简直像J.Q巴勒德的科幻故事的场面似的。
“真的不知道。”我说:“他什么也没说,就不晓得消失到什么地方去了。”
她在电话那头笑着。
“他不是那么设想周到的男孩子,他是除了会咯咯吱吱之外,什么也不会的男人。”
确实正如她所说的,是个不怎么聪明的男孩子。
不过我还是没有理由告诉她,他住的地方。如果他知道是我说出来的话,下次大概就轮到他打电话来了。无聊的胡闹再也不敢领教。因为我已经在后院挖了深深的dòngxué,把一切都埋在里面,不管多少人都没办法再把它挖出来了。
“对不起。”我说。
“你是不是很讨厌我?”她突然说。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因为本来就对她没有什么印象。
“对不起。”我重复地说:“我现在正在煮意大利粉呢。”
“什么?”
“我正在煮意大利粉。”
我在锅子里放进空想的水,用空想的火柴,点上空想的火。
“所以怎么样?”她说。
我将空想的整把意大利粉,轻轻滑进沸腾的开水里,撒上空想的盐,将空想的厨房计时器拨到十五分。
“现在我没有空,被意大利粉缠住了。”
她沉默不语。
“这是非常美妙的料理哟。”
听筒在我手上,再度开始滑落到冰点以下的斜坡。
“所以,请你等一下再打来好吗?”
我急忙补充一句。
“因为你正在煮着意大利粉?”她说。
“嗯,对。
“你一个人吃吗?”
“对呀。”
她叹了一口气。“不过我真的很伤脑筋哪。”
“帮不上忙很抱歉。”
“还有一点金钱上的问题。”
“哦?”
“我希望他还我钱。”
“对不起。”
“意大利粉?”
“嗯”
她无力地笑着说:“再见。”
“再见。”我说。
电话挂断的时候,chuáng上的阳光游泳池已经移动了几公分。我在那滩光地里再度躺下来,望着天花板。
想到那把永远也没被煮成的意大利粉,实在悲哀。
或许我应该告诉她一切的,现在竟然后悔起来。反正对方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男人,画些抽象画,想当画家,却只有嘴巴最行的空dòng男子。而且或许她真希望他还她钱也说不定呢。
她不晓得怎么样了。
会不会已经被午后四点半的影子吞进去了。
杜兰姆(dururn)·塞摩利那(sernoina)。
意大利平原培育出来的金huáng色麦子。
如果意大利人知道了一九七一年自己输出的原来是“孤独”的话,不知道会多么惊讶啊?
村上chūn树短篇集
onion soup─洋葱汤
我们顺从着自然之母的引导进行做爱。
过了一小时之后,又顺从自然之母的引导进行第二次做爱。
呼--。
第一次的做爱虽然不错,不过也只是马马虎虎而已。因为老是感觉住在隔壁房间里,靠退休金生活的狮子,好像正在唏唏嗦嗦地刷着牙。
可是第二次就真棒。
至于怎么棒呢,那实在说不出来,嘴巴说不出来的事,能以肉体去体验实在真妙。要不然活着就几乎没什么意义了。
凌晨一时,第二次做爱完毕之后,我和她在chuáng上抽着烟。
隔壁房间里的狮子正在热宵夜的汤。令人怀念的洋葱味道从门缝钻进我们这边。于是温湿的空气,就像漫画对白的边框一样,把我和她整个包围起来。她的小手掌贴在我的胸前。
村上chūn树短篇集
边境·近境(节选)
我本来就喜欢旅行记这东西,
从以前就喜欢。
对我来说,
我觉得写旅行游记是非常贵重的文章修行。
……技术是必要的,
不但必须要有固定的文体,
而且当然必须要有热情、爱情,和感动,
在这意义上写旅行记,
对于身为小说家的我,
也是非常好的学习。
【之一】
在现在这种时代去旅行,并写关于那文章,何况写出一册书来,想起来还真有许多困难。真的很困难。因为现在要到海外旅行并不是多特别的事。和小田实写《什么都去看一看》的时代不一样。只要想去--也就是说只要一动心,也出得起钱的话--可以说全世界任何地方都可以去。非洲丛林能去,南极也能去。而且还可以自己拟计画做套装自由行。
所以关于旅行,说起来不管去多么远、多么偏僻的地方,我想脑子里如果首先没有「这不是多么特别的事」的认识的话,是不行的。最好排除过度的热烈期待、启蒙、或振奋逞qiáng之类的,也就是说不得不从当作「有几分非日常的日常」来掌握旅行,否则没办法写现在的旅行记。要说是「我到那边去一下就回来」虽然有点极端,不过要是「横眉竖目下定决心」的感觉的话,可能让读的人也觉得有一点辛苦吧。
在这意义上,开车横越美国大陆,和在四国一天三餐,连续三天光吃乌龙面,到底那一边比较算边境,开始有点搞不清楚了。真是个很难说的时代(笑)。
我大体上,在实际旅行时,不太做很详细的文字纪录。不过我总是会在口袋里放一本小笔记本,遇到什么当场就会一一记下一行行像标题似的摘要。例如「包头巾的妇人!」之类的。事后翻开笔记本看到「包头巾的妇人!」这句子,像会立刻想到,啊,对了,在土耳其和伊朗的边境附近一个小村子里有那么一个奇怪的妇人,先做好这样的准备。换句话说只要对自己来说形式最容易了解的标题就行了。这就像浮出海面当做目标记号的浮标一样,预先一项一项地一连串写下来。就跟文书档案抽屉的分类标题一样。这在旅行了好几次之间,逐渐掌握到自己最适合的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