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我看到过一个很像你的女孩子。”我一面吃着马铃薯沙律一面说:“跟你一样年龄、一样漂亮、一样的味道。”
她什么也没说地微笑着。
“希望你能跟我母亲和白头翁见一次面,白头翁非常可爱哟。”
她的头稍稍动了一下。
“当然还有我母亲也是。”我追加一句:“不过我母亲太过于担心我了。因为我小时候被狗咬过,可是我被狗咬是我的错,而不是母亲的错,因此母亲不应该那么担心我,因为狗……”
怎么样的狗?少女问道。
“好大的狗,戴着镶有宝石的皮项圈,眼睛是绿色的,脚非常粗有六只爪子,耳朵尖端裂成两片,鼻子像晒黑似的茶色,你有没有被狗咬过?”
没有,少女说:不管这些了,你吃饭哪。
我默默地继续吃晚餐。吃完之后把盘子收好,开始喝红茶。
晦!少女说。我们离开这里,一起回去你母亲和白头翁的地方去吧!
“对呀。”我说:“可是逃不出这里呀。门都锁着,外面又是黑漆漆的迷魂阵,而且如果我逃出去,羊男先生会很惨呢。
可是你不是不喜欢脑浆被吸掉吗?如果你脑浆被吸掉的话,就再也看不到我了。
我摇摇头,实在搞不清楚,很多事情都太严重了。我既不愿意脑浆被吸光,也不愿意离开美丽的少女,可是黑暗太可怕,又不想让羊男受苦。
羊男先生也一起逃啊。你跟我跟羊男先生,三个人一起逃啊。
“这倒很好。”我说:“什么时候?”
明天。少女说。明天是爷爷睡觉的日子。爷爷只在新月的夜晚才睡觉。
“羊男先生知道吗?”
他不知道。不过这要羊男先生自己决定。
“对。”我说。
我差不多该走了。美丽的少女说。到明天晚上之前不能告诉羊男先生。
我点点头。然后美丽的少女就像昨天晚上一样,从只打开一点点的门缝中飘飘然地消失了。
我正要开始读书时,羊男就拿着一个装了甜甜圈和柠檬汁的托盘进来。
“念得顺利吗?”羊男说。
“嗯,羊男先生。”我说。
‘俄带了上次跟你说过的甜甜圈来了,刚刚炸好,趁着脆脆的赶快吃。”
“谢谢你,羊男先生。”
我把书整理好,开始咬着甜甜圈吃,确实是脆脆的非常好吃。
“怎样?好吃吧?”
“嗯,羊男先生,这么好吃的甜甜圈,真是哪里也找不到。”我说:“羊男先生如果开一家甜甜圈店,保证生意兴隆。”
“嗯,我也曾经这么想过,如果开得成的话那该多好啊。”
“一定开得成的。”
羊男在chuáng上刚才美少女坐过的同一个地方坐下。从chuáng边垂下短短的尾巴来。
“可是不行啊。”羊男说:“谁都不会喜欢我,我长得这么奇怪,牙齿也几乎没刷过……”
“我可以帮助你呀,我来卖、洗盘子、把餐巾、算钱。羊男先生只要在后面炸甜甜圈就行了。”
“这倒是可以。”羊男颇落寞地说,他想说什么,我很了解。
(不过最后我还是会留在这里,挨柳条鞭打,你再过不久脑浆就要被吸掉了,还有什么好说……)
羊男神色暗淡地拿着托盘走出房间。我好几次想把逃走的计划告诉他,又想到美少女的话便又打住了。不管怎么样,明天一到,什么事都会有个了断。
(奥斯曼土耳其收税吏的日记>读着读着,我又变成了收税吏伊凡阿尔姆多哈。白天我在巴格达的街上巡回走着,傍晚喂喂两只鹦鹉,夜空挂着剃刀似的细长月亮。远方传来有人chuī笛子的声音。黑奴在房间里烧起香,并用苍蝇拍在我周围赶着蚊子。
我三个妻子中的一个,就是那哑巴美少女,正在chuáng上等我。
月色真美啊。她说。明天就是新月的日子了。
我说,我要去喂鹦鹉。
鹦鹉不是刚刚喂过吗?美少女说。
哦?是吗?我说。我老是在想着鹦鹉。
她脱掉衣服,我也脱掉衣服。她的身体滑溜溜的,气味非常美妙。剃刀似的月光在她身上投下奇妙的光线。笛子声音还继续不断。我在挂了蚊帐的大chuáng上拥抱她。chuáng像停车场那么大,隔壁房间鹦鹉在叫着。
月色真美。过一会儿美少女说。明天就是新月的日子了。
对呀,我回答。“新月”这字眼好像似曾相识。我唤了仆人来,躺在chuáng上抽起水烟。
新月这字眼好像听过啊。我说。可是却想不起来。
新月的夜晚降临时候,美少女说。很多事情都会弄清楚的。
确实像她说的。新月的夜晚来;临时,很多事情自然会搞清楚的。
于是我就睡了。
5
新月的夜晚,像瞎眼的海豚一般,悄悄来到。
不用说图书馆的地下,是深得看不见天空的。可是那深深的蓝墨水似的黑暗,却穿过重重铁门和迷魂阵,静悄悄地把我团团围住。总之新月的夜晚来临了。
傍晚时分,老人来检查我读书的进展情形。他穿着和上次完全相同的衣服,腰上依然插着那柳条。他看过读书的进度之后,好像觉得相当满意。因为他满意,所以我也有点高兴。
“嗯,不错!不错!”老人说着,抓抓下颚。“比我想象的进展得快,真是个乖孩子。”
“谢谢夸奖。”我说。我非常喜欢人家夸奖。
“如果能早一点把书念完,”老人说着就此打住,一直凝视着我的眼睛。老人看了我很久。我好几次想避开他的眼光,却避不开。老人的一对眼睛和我的一对眼睛好像被什么东西缠结起来似的,不知不觉之间,老人的眼睛愈张愈大,房间的墙壁,被眼球的黑和白整个覆盖了。上了年纪磨损混浊的黑和白。在那之间老人眼睛一眨也不眨。最后终于像退cháo似地,眼球又缩回去。老人的眼窝再度断然收回。我闭上眼睛,终于松了一口气。
“如果能早一点把书念完,就可以早一点离开这里,其他的事别乱想,好不好?”
“好。”我说。
“有没有什么不满意的?”老人说。
“母亲和白头翁不知道怎么样了?”我试着问看看。
“整个世界都安然无恙地运转着。”老人说:“大家都在想着自己的事,直到那个日子来临以前,大家都在继续活着。你的母亲是这样,你的白头翁是这样,大家都一样啊。”
不晓得他在说什么,不过我还是点头说“是”。
老人出去三十分钟之后,美少女像平常一样悄然走进房间。
“是新月的夜晚对吗?”我说。
是的。美少女安静地说,悄悄在chuáng尾坐下。由于新月的黑暗,我的眼睛扎扎地刺痛。
“真的今天要逃出这里吗?”我问。
美少女默默点点头。她看起来非常疲倦的样子。脸色比平常谈,后面的墙壁仿佛可以薄薄地透视过去。她身体里的空气微微地震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