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同伴两个都不是拖拖拉拉做活那种慢性子,一上午集中gān完,下午或聊天或看书只管做自己喜欢的事。那天下午我们也是把划号皱纹的十枚耳朵整齐靠墙摆号,之后坐在地板上晒太阳。
我把梦见跳舞小人的事告诉同伴。梦中情形我每一细节都一一记得,所以就连无所谓的细微处都描述一番。语言不尽意的地方便实际摆头扬臂踢脚来演示。同伴喝着茶,“唔唔”点头听我讲述。他比我大5岁,身体魁梧,浓胡须,沉默寡言,有抱臂沉思的习惯。亦是因长相关系,初看上去总一副冥思苦索的样子。但实际上并没想那么多,大多时候只是稍微欠身,没头没尾道一声“难呐!”
这时有是如此。听罢我这场梦,他一直沉思不语。由于他沉思时间太长,我使用抹布擦拭电风箱来消磨时间。又过一会,他才像平素那样霍地欠起身。“难呐,”他说,“小人,跳舞的小人……难呐!”
我也一如平时并非指望他给予什么象样的回答,便没怎么失望。无非想对谁讲讲罢了。我把电风箱放回原处,喝一口变温的茶。
然而少见的是同伴仍在一个人久久沉思。
“怎么了?”我问。
“以前也好像听人讲过小人的事。”他说。
“哦?”我一惊。
“事情是记得,但想不起在哪里听的了。”
“想想看。”
同伴“嗯”一声,又沉思一阵子。
他好歹想起来已是三个多小时以后的事,差不多到傍晚下班时间了。
“是这样!”他说,“原来是这样,总算想起来了!”
“那就好了!”我说。
“第六工序那里有个植毛的老伯吧?就是白花花头发一直披到肩,牙齿没剩几颗的那个老伯。喏,听说革命前就在这工厂工作……”
“呃。”若是那个老人,倒是在酒馆见几次。
“老伯很早以前就跟我说过小人的事,说小人舞跳得好。当时以为不过是老年人信口开河罢了。现在听你这么一说,看来也并不全是无中生有。”
“他怎么说来着?”我问。
“这个嘛,毕竟很久以前的事了……”说着,同伴抱起胳膊,再次陷入沉思。但什么也没再想出。一会,霍地欠起身体,“不行,想不起来。”他说,“最好你自己找那老伯亲耳听听。”
我决定照办。
下班铃一响,我就去第六工序车间那里。老人已经不见,只两个女孩在扫地板。瘦些的女孩告诉我“若是那个老伯大概在那家老酒馆了”。去酒馆一看,老人果然在。他坐在柜台前的高椅上,旁边放着打开的盒饭,脊背伸得直直地喝酒。
这是一家很老的酒馆,非常非常老。我出世前、革命前酒馆就在这里。几代象工厂们在此饮酒、打扑克、喝酒。墙上挂着一排象工厂昔日的照片:有第一任工厂检查象牙的,有过去的电影演员来厂访问的,有夏日舞会的,等等。只是,皇帝及其他皇室的照片,以及被视为“帝政”的照片全部被革命军烧掉了。革命照片当然有:占领工厂的革命军,吊起厂长的革命军……
老人坐在一张题为“磨象牙的三个童工”的变色照片下喝美佳特酒。我寒喧一声挨他坐下,老人忙指照片道:
“这就是我。”
我凝目注视照片。三个并列磨象牙的童工中右边十二三岁的少年依稀有老人年少时的面影。不说绝对看不出,经他一说,那尖尖的鼻头和扁平的嘴唇确乎与人不同。看情形老人总是坐在这照片下面的位置,每有不熟识的客人进来便告诉以“这就是我”。
“照片像是很旧了。”我挑起话头。
“革命前的。”老人以无所谓的语气说道,“革命前我也是这样的小孩子嘛。都要上年纪,就连你转眼也会跟我一样,拭目以待好了!”
说罢,老人大大张开差不多缺了一半牙的嘴,喷着口水“呵呵呵”笑了起来。
接着,老人讲了一通革命时期的事。皇帝也罢革命军也罢老人都讨厌。由他尽情说了个够之后,我看准火候为他要了被美佳特酒,开口问他关于跳舞的小人是不是知道点什么。
“跳舞的小人?”老人道,“想听跳舞的小人?”
“想听。”我说。
老人猛地盯住我的眼睛,稍顷又恢复醉酒特有的浑浊而茫然的眼神。“也罢,”他说,“也是因为你买酒给我,就说说好了。不过,”老人在我面前竖起一指,“不许跟别人说!虽说革命以已过去很多年月,但这跳舞小人的事即使现在也不得在人前提起。不可讲给别人听!我的名字也不可说出!明白了?”
“明白了。”
“拿酒来!换去单间。”
我要了两杯美佳特酒。为避免侍者听见,我们移去有餐桌的座位。餐桌上放一盏大象形状的深色台灯。
“革命前的事了,有小人从北国来。”老人说,“小人舞跳得好。啊不,岂止跳得好,简直是跳舞本身。任凭谁都学不来。风、光、味、影等一切一切聚在小人身上同时迸溅。小人可以做到这点。那……真个十分了得!”
老人寥寥无几的几颗门牙碰得玻璃杯咯咯作响。
“那舞你亲眼看过?”我试着问。
“看过?”老人盯视我的脸,尔后十指使劲在桌面摊开,“当然看过,每天都看,每天都在这里看!”
“在这里?”
“是的。”老人说,“是在这里。小人每天在这里跳,革命前。”
老人说,身无分文来到这个地方的小人躲进这家象工厂职工们聚集的酒馆先是做勤杂工那样的活计来着,不久跳舞才能得到了承认,开始被作为舞者对待。职工们因希望看年轻女子跳,起始对小人的舞嘟嘟囔囔说三道四,但不多日子便谁都无话可说,端着酒杯看小人跳舞看得出神。小人的舞同其他任何任的都不一样。一句话,小人的舞得以把观众心中平时弃置未用甚至本人连其存在都未意识到的情感,像掏鱼肠一般在光天化日之下扯拉出来。
小人在这酒馆大约跳了半年。酒馆里天天客人爆满。全都是来看小人跳舞的。通过看小人跳舞,客人沉浸在无限喜悦或无限伤感之中。自那时起,小人便已掌握了一种技艺,即全凭舞的跳法来任意左右观众的情绪。
后来,跳舞小人的事传到一个在附近拥有领地且同象工厂也有不浅因缘的贵族团长棗此任日后被革命军逮住活活闷进装过动物胶的铁桶棗的耳朵里,并由贵族团长传入年轻皇帝的耳朵。喜好音乐的皇帝说无论如何都要看小人跳舞。一艘带有皇室徽章的垂直导向船朝酒馆开来,近卫兵们必恭必敬把小人接去宫廷。酒馆主人得到了数额多得过分的赏钱。酒馆顾客们自是愤愤抱怨一番。但抱怨皇帝当然无济于事。他们只好喝啤酒喝美佳特,仍像以前那样看年轻女子的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