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小人得到宫廷一个单独房间,在那里由宫女们擦洗身体,穿上绸缎衣服,并被教授在皇帝面前要注意的礼节。翌日晚,小人被领到宫廷一个大厅。待他一到,大厅里的皇帝直属jiāo响乐团即开始演奏皇帝谱写的波尔卡舞曲。小人随之起舞。开始跳得很慢。众人屏息敛气盯视小人,谁都说不出话来。几个贵妇人晕倒在地。皇帝不由自主地将斟有金泊酒的水晶杯碰落在地,但没有一个人意识到杯碎的声音。
说到这里,老人把手里的酒杯放在桌前,用手背抹了下嘴,又用手指捏弄大象形台灯。我等老人继续下文,但老人好半天都不开口。我叫来侍者,又要了啤酒和美佳特酒。酒馆里变得一点拥挤,一个年轻女歌手开始在台上调吉他弦。
“后来怎么样了?”我问。
“啊,”老人仿佛突然想起似的,“革命爆发,皇帝被杀,小人逃跑。”
我臂肘支在桌上,双手抱也似的端起大啤酒喝啤酒,看着老人的脸问:“小人进宫不久就爆发革命了?”
“是的,有就一年吧。”老人说着,打了个打嗝儿。
“不太明白,”我说,“刚才你说不许把小人的事公之于众,这是为什么呢?莫非说小人同革命之间有什么关联不成?”
“这个嘛棗我也不清楚。但有一点很清楚:革命军始终在拼命搜寻小人行踪。那以来已过去了漫长岁月,革命早已成为老皇历,然而那些家伙仍在寻找跳舞的小人。至于小人同革命之间有什么关系我却是不晓得。传闻而已。”
“什么传闻?”
老人脸上现出仿佛难以启齿的神情。“传闻终归是传闻棗据说小人在宫廷里没起什么好作用。也有人说革命是因此才发生的。关于小人我知道的只这么多,其他什么也不知道了。”
老人“呼”地叹口气,酒一饮而尽。桃色液体从他嘴角淌出,顺着脏兮兮的衬衣滴下。
小人再没梦见。我每天照常去工厂制作象耳。用蒸汽把象耳弄软后,拿锤子打平,剪断,加料扩大五倍,烘gān后划上皱纹。午休时喝同伴吃着盒饭谈论第八工序新来的年轻女孩。
象工厂有不少女孩。她们主要做连接神经系统、缝合、清扫一类活儿。我们一有时间就谈女孩,女孩一有时间就谈我们。
“那可是惊人漂亮的女孩呦,”同伴说,“大家全都盯住不放,但还没人能搞上。”
“就那么漂亮?”我半信半疑。以前有好几次听人说后特意跑去一看,实际上并不见得怎么样,这类传闻大多不可信以为真。
“不骗你的。不信你去亲眼看看好了。如果那还不算漂亮,最好去第六工序做象眼那里换一对新眼睛来。我要是没老婆,肯定死活把她哄到手。”同伴道。
午休已经结束,但我们车间照例闲着,下午几乎没事可gān。于是我决定适当编造一点事由去第八工序那里看看。去那里要穿过长长的地下隧道。隧道口有保安员守卫。但因是熟人,没吭声就把我放了进去。
出得隧道是一条河,沿河下行不远就是第八工序厂房。房顶和烟囱均为粉红色。第八工序负责做象腿。四个月我在此gān过,情况了如指掌。不料门口年轻的保安员却是不曾见过的新面孔。
“什么事?”新保安员问。这小子身上的制服还新得有棱有形,看样子不大好通融。
“神经线不够了,来借神经线的。”说罢,我清清嗓子。
“奇怪,”他目不转睛看着我的制服说,“你是象耳车间的吧?耳部和腿部的神经线应该部具有互换性的嘛。”
“说起来话长,”我说,“原来打算去象鼻车间借来着,但那里没有多余的。但他们说腿部线部够,如果能调剂一根,把细线转借过来也可以。同这里一联系,说是有多余的,叫过来取,所以这就来了。”
他啪啦啪啦翻动文件夹,“可我没有听说啊。这种走动应该有联系才是。”
“怪事。是哪里出错了,跟里面的人说过要他打好招呼的。”
保安员罗罗嗦嗦磨蹭了一会。我吓唬他说若是误事上边怪罪下来你可得负责任,他这才嘟嘟嚷嚷放我进去。
第八工序腿部作业区是一栋空空dàngdàng的扁平建筑物。一半在地下,长方形,粗粗拉拉的沙地面。地面恰与眼睛一般高,开有采光用的窄玻璃窗。天棚jiāo错着可移钢轧,几十根象腿吊在上面,眯眼细看,俨然象群而降。
场内共有三十几个男女在劳作。建筑物里一片昏暗,加之全逗戴着帽子口罩以至防尘眼镜,根本搞不清哪里有新来的女孩。好在其中一个我过去的同事,便问他新来的女孩是哪个。
“15台安脚趾那个。”他告诉我,“不过想要花言巧语还是死心为好,简直guī甲石一般坚固,根本奈何不得。”
我道声“谢谢。”
15台安脚趾的女孩身段甚是苗条,活像中世绘画里走下来的“少年”。
“对不起。”我打声招呼。
她看我的脸,看我的制服,看我的脚下,又看我的脸。然后摘下帽子,取掉防尘眼镜。果然漂亮得令人吃惊,头发弯弯曲曲,眸子海一般深邃。
“什么事?”女孩问。
“有时间的话,明天星期六晚上一起跳舞去好么?”我一咬牙约道。
“明天晚上是有时间是打算去跳舞,但不跟你去。”她说。
“跟谁有约?”我问。
“什么约也没有。”言毕,她重新戴帽戴防尘镜,抓起台面的象趾,测量趾尖尺寸。趾尖略宽,她拿过凿子麻利地削了起来。
“既然没有约会,和我一起去好了!”我说,“有伴儿岂不比一个人去有意思?晚饭我晓得一家味道好的饭馆。”
“不必了,我想一个人去。要是你也想跳,随便去跳不就是了!”
“去的。”
“请便。”说罢她不再理我,埋头做工。她把凿子削好的脚趾放在脚掌前端的凹窝理,这回大小正相应。
“就新手来说还蛮有两下子嘛。”我说。
她再不应声。
这天夜里,梦境中在此出现小人。是梦这点这次也绝对清楚。小人坐在森林广场中央一根圆木上吸烟。这回唱片和磁带都没放。小人神情憔悴,看上去比第一次见时稍微显老。尽管如此,无论如何也看不出革命前出生的老人,感觉上至少多比我大两三岁。jīng确的看不出。小人的年龄原本就是不易弄清的。
我因无事可gān,便围着小人来回兜圈,看天,随后在小人身旁坐下。天空yīn沉沉的,乌云往西漂移,看样子随时都可能下雨。小人大概因此才把唱片和磁带藏在什么地方以免淋湿。
“嗨。”我招呼小人。
“嗨。”小人应道。
“今天怎么不跳?”我问。
“今天不跳。”小人说。
不跳舞时的小人显得弱不禁风,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据说曾在宫廷炫耀过权势,此时根本看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