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可耽误的。”我说。
接着,他讲起物理实验课。讲他如何心情紧张,如何想万元一失地做完实验,如何必须给理解力差的女孩儿一一讲清,而我在那时间里如何悠然自得地熟练操作等等。其实,中学物理实验时间里自己做了些什么,我已全然记不得了。因此我根本搞不清他羡慕我什么。我记得的只有他动作娴熟而洒脱地进行实验操作的情景,他点煤气喷灯和调整显微镜时那极其优雅的手势,以及女生们犹如发现奇迹般地盯视他一举一动的眼神。我之所以能悠然自得,无非是因为他把难做的都已包揽下来。
但我对此没表示什么,只是默默听他娓娓而谈。
过不一会儿,一个他熟人模样的衣冠楚楚的40多岁男士走来,忽地拍五反田一下肩膀,口称“哟——很久不见了。”此人手腕上戴一块劳力士表,金辉闪闪,耀眼炫目。一开始他看我看了大约1/5秒,活像在看门口的擦鞋垫,旋即把我扔在一边不管。尽管他扎着阿尔玛尼领带,但我在1/5秒时间里便看出他并非什么名人。他同五反田闲聊了半天,什么近来如何啦,很忙吧,再去打高尔夫球呀之类。之后劳力士男上又嘭一声拍下五反田肩膀,道声再会,扬长而去。
男士走后,五反田把眉头皱起5毫米,竖起两指叫男侍结账。账单拿来后,他看也没看地用圆珠笔签了名。
“不必客气,反正是经费。”他说,“甚至不是钱,只是经费。”
“多谢招待。”我说。
“不是招待,是经费。”他淡漠地说。
19
五反田和我乘上他的“奔驰”,到麻布后街一间酒吧喝酒。我们拣柜台尽头处的位置坐下,喝了几杯jī尾酒。五反田看来酒量蛮大,怎么喝都全然没有醉意,语调也好表情也好毫无变化。他一边喝酒一边谈天说地。他讲了电视台的庸俗无聊,讲了节目主持人的愚不可及,讲了演员们令人作呕般的低级趣味,讲了新闻专题中评论家的信口雌huáng。讲得妙趣横生,语言生动,独具慧眼。
之后,他说想听听我的情况,问我这以前的所作所为。于是我简明扼要他讲了一遍,讲了大学毕业后开事务所做广告当编辑,讲了结婚与离婚,讲了正当工作顺利时因故离职而眼下当自由撰稿人,讲了钱虽不多却无暇使用……如此概略地讲来,一切都似乎风平làng静,不像我自己的人生。
这时间里,酒吧渐渐人多起来,谈话变得不大方便。有人鬼鬼祟祟地看他的脸。“到我家去吧,”说着,五反田站起身来,“就在这附近,谁也没有,有酒。”
他的公寓从酒吧转过两三个拐角就是。他告诉“奔驰”司机可以回去了。公寓派头十足,连电梯都是两部,有一个需有专用钥匙。
“公寓是离婚后被撵出家门时事务所给买的。”他说,“因为作为一个有名的电影演员,被老婆轰出家门后身无分文地住在廉价宿舍里很是不妙,有损形象。当然租金由我出,形式上是事务所借给我的,而租金从经费里扣,何乐不为!”
他的房间在最顶层。客厅宽宽大大,起居室两个,有厨房,有阳台。从阳台望去,东京塔历历在目。家具格调不错,简洁明快,一看就知道价格不菲。客厅是木地板,上面铺着好几张波斯地毯,花纹都很别致。沙发很大,软硬适中。几盆大型观叶植物配置得赏心悦目。天花棚垂下的枝形灯和桌子上的座灯,一派意大利式现代风格。饰物不多,只有酒柜上面摆着几枚俨然中国明代的瓷盘。房间收拾得一尘不染,大概是登门女佣每天来给打扫一次。茶几上放着《GQ》和建筑方面的杂志。
“好房间。”我说。
“用来摄影都可以吧?”
“有那种感觉。”我再次环视房间说道。
“请室内装饰专家设计起来,都是这个样式。简直成了摄影棚,照起相来倒不错。我时不时地敲敲墙壁,真怀疑是纸扎成的。没有生活气息,徒具其表。”
“那,你来创造生活气息不就行了!”
“问题是没有生活。”他面无表情地说。
他拿一张唱片放在B&O唱机上,落下唱针。音箱里传出亲切的JBL唱片公司的P88。JBL是神经质的斯坦迪奥·莫尼坦尚未将其歌声撒向世界、音箱声响仍保持原声那一时代制造的jīng品。他放的这张是博普·库巴的旧唱片。
“不喝点什么?什么好些?”他问。
“什么都无所谓。你喝什么我喝什么。”
他走去厨房,拿来几瓶伏特加和汽水,一个装满冰的小桶,还有一个盘子,里面放着三个切开的柠檬。于是我们一边欣赏美国西海岸地区冷峻而清冽的爵士乐,一边喝着放有柠檬片的汽水伏特加。我暗自思忖,这里的生活气息的确稀薄——不是说一定缺少什么,只是觉得稀薄。虽说稀薄,但并无拘谨之感,关键是想法问题。对我来说,倒是个十分坦然的房间。我坐在舒适的沙发上,心情愉快地喝着伏特加。
“有过各种各样的可能性。”五反田把酒杯举过头,边说边隔着酒杯看着天花板上的吊灯,“如果想当医生也能当上,上大学时还选修了教职课,也算挤进了上流社会。但结果无非如此,无非是这种生活,莫名其妙。本来眼前排列着很多张牌,选任何一张都可以,选任何一张我想都能打得漂亮,我有这个信心。结果反而没有选择。”
“我还没看见过什么牌。”我老实告诉他。他眯起眼睛看着我的脸,微微一笑,大概以为我开玩笑。
他又斟了杯酒,把柠檬用力一挤,之后将皮扔到垃圾桶里。“连结婚都是水到渠成。我和她一起演电影,自然而然地有了感情。曾在外景地一块儿喝酒,一块儿借车兜风。影片拍完后还约会了好几次。周围人都以为我俩天造地设,肯定结婚无疑。实际上也随波逐流似的结了婚。也许你不明白,gān我们这行其实活动范围很小,和在胡同尽头的简易长棚里生活没什么两样。一旦形成什么波流,便带有不容抗拒的现实性。不过,我倒是真心喜欢她。在我前半生搞到手的东西里面,那孩子是最地道的一个,婚后我认识到了这点,一心想把她牢牢地拴在自己身边。但是不行。我越是想选择对象,对象越是挣脱跑掉,无论是她还是角色。如果对方找上门,我会处理得无与伦比;但若我主动追求,则肯定从手指间溜之乎也。”
我默默地听着,什么也没表示。
“不是我想得悲观。”他说,“我还在对她恋恋不舍,如此而已。我时常这样想:我不当演员,她也辞去,两人一起自由自在地生活该有多好!不要高级公寓,不要‘奔驰’,什么都不要。只要有个平凡的工作,有个平凡的小家,就再好不过了。也想要个孩子。下班路上同朋友去酒店喝点酒,发发牢骚,回到家里有她。用工资买辆西比克或‘雄狮’——就是这样的生活,细想起来我希望的不外乎这么一种生活。只要有她就行。但是不成。她希望的是另外一种东西。她家里人都在指望她。她母亲是典型的幕后人物,父亲见钱眼开,哥哥搞什么管理,弟弟经常惹是生非,要用钱来收场,妹妹是个正走红的歌手。根本不容脱身。况且她从三四岁开始便被灌输了这种价值观。她一直在这个世界里当小演员,一直在被限定的形象中生活,同你我截然不同,不理解现实世界为何物。不过她心地纯洁,清新高雅,我懂得这点。但就是不行,无法挽回。嗯,知道吗?上个月我同她睡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