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舞!舞!_村上春树【完结】(76)

2019-03-10  作者|标签:村上春树

  社会上——我接下去说:“当然,我不知道这种说法作为结论是否正确,因为任何人也不晓得未来的事。或许结果并不顺利。但是,假如你在实际生活中具体地体现出你同那孩子之间——作为母亲也罢朋友也罢——休戚相关,并且能流露出某种程度的类似敬意的情感的话,那么我想以后她会自己设法好自为之的,因为她感受力很qiáng。”

  雨依然把手插在短裤口袋里,默默走了一会。“你对那孩子的心情可说是了如指掌,怎么回事呢?”

  我想说因为我尽力去理解的缘故,当然没有出口。

  之后,她说想酬谢我一下,感谢我对雪的照料。我说不必,因为牧村拓那边已经给了充分的报偿。

  “我还是要表示表示。他是他,我是我,我作为我向你酬谢。现在不马上做,转身就忘的,我这人。”

  “这个忘了倒真的无所谓。”我笑道。

  她低身坐在路旁一条凳子上,从衬衫口袋里掏出香烟吸着。“沙龙”蓝色的烟盒由于汗水的浸润,已变得软软的。一如往常的小乌以一如往常的复杂音阶啁啾不已。

  雨默默吸烟。实际上她只吸两三口,其余全部在她手指间化为灰烬,一片片落在草坪上。这使我想起时间的尸骸,时间在她手中陆续死去并被烧成白色的灰烬。我耳听鸟鸣,眼望叮叮咣咣从下面路上滚动的双轮马车,马车上坐着园艺师。从我们到马加哈时开始,天气便渐趋好转。其问听到过一次远处传来隐隐的雷声,但仅此而已。厚重的灰色云层如同被一股不可抗阻的巨大力量驱赶着,渐次变得七零八落,于是势头正猛的光和热又重新洒向大地。雨穿一件粗布衬衫(工作中她基本上穿同样的衬衫,胸袋里装着圆珠笔、软笔、打火机和香烟),也没戴太阳镜,只管坐在qiáng烈的阳光底下。刺眼也好酷热也好,对她来说似乎都不在话下。我想她热还是热的,因为脖颈上已滚动着几道汗流,衬衣也点点处处现出湿痕。但她无动于衷。不知是jīng神集中,还是jīng神分散,总之如此过了10分钟。这是只有瞬间性时空移动而无实体存在的10分钟。她俨然根本不知时间流逝这一现象为何物,或许时间始终没有成为她生活中的一种因素。或者说即使成为,其地位也极其低下。但对我则不同,我已经订好了机票。

  “差不多该回去了。”我看看表说,“到机场还要还车结账,可能的话,想提前一点去。”

  她再次用重新对焦似的茫然目光看着我。这同雪有时表现出的神情十分相似,是一种表示必须同现实妥协的神情。我不禁再度心想,这母女两人果然有共通的气质或禀性。

  “啊,是的是的,是没时间了,对不起,没注意。”说着,她把头慢慢地向左右各歪一次,“想事来着。”

  我们从凳子上立起,沿来时的路返回别墅。

  我走时,3人送出门来。我提醒雪别吃太多低营养食品,她只是对我噘起嘴唇。不过不要紧,因为有狄克在身边。

  并排映在汽车后望镜里的3人身影,甚是显得奇特。狄克高高举起右手挥舞;雨双臂合拢,目光空漠地正视前方;雪则脸歪向一边,用拖鞋尖滚动着石子。看上去确乎是被遗留在不完整的宇宙角落里七拼八凑的一家,实难相信刚才我还置身其中。我旋转方向盘,向左拐弯,3人的身影倏地消失不见。于是只剩下了我自己——好久没有只身独处了。

  只身一人很觉快意。当然我并不讨厌同雪在一起,这是两回事。一个人的确也不坏。gān什么都不必事先同人商量,失败也无须对谁解释。遇到好笑之事,尽管自开玩笑,嗤嗤独笑一气,不会有人说什么玩笑开得庸俗。无聊之时,盯视一番烟灰缸即可打发过去,更不会有人问我gān吗盯视烟灰缸。好也罢坏也罢,我已经彻底习惯单身生活了。

  剩得我一人之后,我觉得甚至周围光的色调和风的气息都多多少少——然而确确实实——发生了变化。深深吸入一口空气,仿佛体内的空间都扩展开来。我把收音机调到爵士乐立体声广播,一边听科尔曼和莫根,一边悠然自得地向机场驱车进发。一度遮天蔽日的yīn云犹如被乱刀切开似的支离破碎,现在惟独天角处孤零零地飘着几片,而摇曳着椰树叶掠过的东风又把这几片残云往西chuī去。波音747宛似银色的楔子,以急切的角度向下俯冲。

  剩得我一人后,我遽然变得什么也思考不成。似乎头脑里的重力发生了急剧变化,而我的思路却无法很快适应。不过,什么也想不成也是一桩快事。无所谓,就什么也不想好了。这里是夏威夷,傻瓜,何苦非想什么不可!我把头脑扫dàng一空,集中jīng力开车,随着《热煞人》和《响尾蛇》乐曲,chuī起音色介于口哨与唇间风之间的口哨来。我以160公里的时速开下坡路,只听周围风声呼啸。坡路拐弯之时,太平洋浮光耀金的碧波顿时扑面而来。

  下步怎么办呢?林假到此结束。结束在该结束的时候。

  我把车开到机场附近的租借处,还回车。随即去日航服务台办理了登机手续。然后,利用机场里的电话亭最后一次拨动那个一团谜的电话号码。不出所料,仍无人接,只有铃声响个不停。我放下电话,久久盯着亭中的电话机。而后无可奈何地走进头等舱候机室,喝了一杯对汽水的杜松子酒。

  东京!往下是东京。然而我很难记起东京是何模样。

  31

  返回涩谷住处,拿出不在家时寄达的函件,大致过目一遍。然后打开录音电话,把内容放出:重要事项一个也没有,照旧全是工作方面jī毛蒜皮的琐事。无非下月号的稿件进展如何啦,我的失踪害得对方好苦啦,新的稿约等等。我嫌啰嗦,一律置之不理。光是逐个解释一遍就要花去好多时间。与其如此,倒不如不声不响地立即着手工作来得痛快。不过我心里也十分清楚,一旦gān上扫雪工这行,此外便什么也gān不下去,因此只能暂且置之不理。当然这在情理上多少说不过去。所幸时下不缺钱花,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总有办法可想。说起来,迄今为止我一直是按对方的指令闷头苦gān,未曾有过半句怨言。现在多少自行其是也算不得胆大妄为。这份权利在我也是有的。

  之后,我给牧村拓打去电话,忠仆接起,马上换牧村上来。我把经过大致说了一遍。告诉他雪在夏威夷十分快活自在,无任何问题。

  “那好,”他说,“感激不尽。明后天就给雨打电话。对了,钱够用?”

  “够的够的,还有剩。”

  “花就是,随便。”

  “有件事想问问,”我说,“那女郎的事。”

  “啊,是那个。”他一副若无其事的口气。

  “那到底是怎样一种组织?”

  “应召女郎组织嘛。那东西一想就该明白的吧,你也不至于和那女郎整个晚上都在打扑克吧?”

  “不不,我是问怎么能从东京买得火奴鲁鲁的女郎?想知道那种渠道——单纯出于好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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