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舞!舞!_村上春树【完结】(83)

2019-03-10  作者|标签:村上春树

  “不一样,根本不一样。”

  “是的,根本不一样。”我说,“你的心情我完全理解,我喜欢你,你身上有一种东西吸引我。”

  由美吉沉默良久,她置身于电话式沉默之中。

  “嗳,我非常害怕那片黑暗。”她说,“总觉得还要碰上。”

  电话的另一端传来由美吉抽抽搭搭的哭泣声。一开始我没有反应过来,渐渐地,察觉那无论如何只能是抽泣。

  “喂,由美吉,”我说,“怎么了?不要紧?”

  “有什么要紧?不就是哭么,哭还不行?”

  “啊,没什么不行,只是担心。”

  “喂,别再吭声!”

  我便闭住嘴巴,一声不响。由美吉哭泣了一阵,放下电话。

  5月7日,雪打来电话。

  “回来了!”她说,“这就出去玩玩可好?”

  我开出“奔驰”,到赤坂去接她。雪一看见这车,脸立时yīn沉下来。

  “这车怎么回事?”

  “不是偷来的。车掉到泉眼里去了,于是出现一位伊莎贝拉·阿佳妮那样的泉水jīng灵,问我刚才掉进去的是‘奔驰’,是金‘奔驰’,还是银‘宝马’。我说都不是,而是半新不旧的铜‘雄狮’。这么着……”

  “别开无聊玩笑了!”她神色认真地说道,“问你正经事,这到底怎么回事?”

  “和朋友暂时jiāo换,”我说,“对方说非常想坐‘雄狮’,就和他换了。这位朋友有很多很多理由。”

  “朋友?”

  “不错。或许你不相信。一两个朋友在我也是有的。”

  她坐进助手席,四下环顾,又皱起眉头,“怪车!”她十分厌恶似的说,“荒唐!”

  “车主也这样说来着。”我说,“措词倒稍有不同。”

  她闷声不语。

  我仍朝湘南方向行进。雪一直保持沉默。我小声放上斯特李·丹的磁带,小心翼翼地驾驶“奔驰”。天气极好。我穿一件夏威夷衫,戴着太阳镜。她身穿薄布短裤,粉红色拉尔夫·劳伦马球衫,同晒过太阳的皮肤甚为谐调,令人觉得好像仍在夏威夷。我前面是一辆运载家畜的卡车,猪们从木栅栏的缝隙里鼓起红红的眼睛盯着我们乘的“奔驰”。猪恐怕是分不出“雄狮”和“奔驰”有何区别的。猪不可能知道异化为何物。麒麟不知道,鳝鱼也不知道。

  “夏威夷怎么样?”

  她耸耸肩。

  “和母亲处得可好?”

  她耸耸肩。

  “冲làng大有进步?”

  她耸耸肩。

  “你好像提不起jīng神。被太阳晒得绝对迷人,简直就是牛奶咖啡jīng灵。要是在背部安一对漂亮的翅膀,肩上扛一把长勺,真就和牛奶咖啡jīng灵一模一样。如果由你来为牛奶咖啡做宣传,什么莫卡什么巴西什么哥伦比亚,3个捆在一起都绝对不是你的对手,肯定全世界的人一起大喝咖啡,整个世界都给牛奶咖啡jīng灵迷得神经兮兮——你给太阳晒得实在大有魅力了。”

  搜肠刮肚而又心直口快地大力赞赏一番,不料还是毫无效果。她依然只是耸肩而已。适得其反?我这心直口快莫非出了问题?

  “来例假了还是怎么?”

  她耸耸肩。

  我也耸耸肩。

  “想回去。”雪说,“掉头回去好了。”

  “这可是东名高速公路哟,即使是尼基·拉乌达①,在这里也无法回头的。”

  ①著名赛车选手。

  “找地方下来。”

  我看看她的脸,果然显得疲惫不堪。两眼黯淡无神,视线飘忽不定。脸色也许苍白,由于晒黑的关系,看不清色调的变化。

  “不在哪里休息一会?”我问。

  “不了,没心思休息,只想回东京,越快越好。”

  我从横滨出口驶下高速公路,返回东京。雪说要在外边坐一下,我便把车留在她公寓附近的停车场,两人并坐在乃木神社的凳子上。

  “请原谅。”雪竟意外地道起歉来,“心情糟到了极点,差点儿忍受不住。但我不愿意说出口,就一直忍着。”

  “何必忍着呢,没有关系的。女孩儿常有这种情况,我已经习惯了。”

  “我不是指这个!”雪大声吼道,“我说的不是这个,和这个不同。把我心情搞糟的是那辆车,是由于坐了那辆车!”

  “可那‘奔驰’究竟哪点不可以呢?”我问。“那车绝不差劲。性能好,坐着又舒服。要是自己出钱买,价格还真有些嫌高,我想。”

  “‘奔驰’,”她似乎讲给自己听,“不是车种类的问题,问题不在于车的种类,问题是那车本身。那车里有一股讨厌的气氛。是它——怎么说呢——在压迫我,使我不快,使我胸闷,像有什么东西捅进胃里,像被一团乱棉絮堵住胸口。你坐那车就没这种感觉?”

  “我想没有。”我说,“我确实觉得对它有点不大习惯,但我想那恐怕是因为我太熟悉‘雄狮’了,一下子换车适应不了。这属于感情问题,不同于你所说的压迫感。”

  她摇摇头:“我说还不是那个,而是十分特殊的感觉。”

  “是那东西?就是你经常感到的——”我想说灵感,但就此打住。不同于灵感,怎么表达好呢?jīng神感应?总之很难付诸语言,怎么说都有低俗猥琐之嫌。

  “对,是那东西,我所感到的。”雪静静地说。

  “怎么感觉的?对那辆车?”我问。

  雪耸耸肩:“要是能准确地表述出来倒也简单,但不可能。因为眼前没有浮现出具体图像,我所感到的只是虚无缥缈的类似不透明块状空气样的东西,又沉闷,又让人讨厌得不行。是它压迫我,那是非同小可的。”雪两手放在膝头,搜索着词句,“具体的我不清楚,反正是非同小可的,荒谬的,扭曲的。在那里我实在透不过气来,空气沉重得很,简直就像被一个灌满铅的箱子压进海底一般。最初我还以为是自己神经过敏,以为是自己刚旅行回来身上还疲劳的缘故,所以勉qiáng忍住。结果不对头,情况越来越严重。那车我再不想坐第二回了,请把你那辆‘雄狮’换回来。”

  “被诅咒的‘奔驰’。”我说。

  “喂,不是跟你开玩笑。你也最好少坐那辆车。”她一本正经地说。

  “不吉利的‘奔驰’。”我接着笑道,“明白了,知道你不是在说笑话,尽量不坐那车就是。或者说最好沉到海里去?”

  “可能的话。”雪的神情很认真。

  为了等雪恢复过来,我们在神社凳子上坐了1个小时。雪一动不动地支颐合目,我则不经意地打量眼前往来的行人。偏午时分来神社这里的,大多是老人、带小孩的母亲、脖子上挂照相机的外国游客。哪类人都寥寥无几。有时也有外勤营业员模样的公司职员来坐在凳子上歇息。他们身穿黑色西装,手提塑料包,目光茫然,焦点游移,休息10或15分钟后便起身离去,不用说,这时候正经大人都在老实做工,正经孩子都在乖乖上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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