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下午,我用五反田还回来的“雄狮”拉着雪去箱根。雪说不能把妈妈一个人扔在家里。
“她那人自己真的什么也做不来。倒有一位帮忙的老婆婆,但人已上了年龄,想不那么周全,再说晚上还得回去。不能让她一个人的。”
“最好还是陪母亲住些日子。”我说。
雪点点头,接着啪啦啪啦翻了一会行车地图。“嗳,上次我说他说得太过分了,是吧?”
“指狄克·诺斯?”
“嗯。”
“你说他是彻头彻尾的傻瓜蛋。”
雪把行车地图插回车门口袋,臂肘支在车窗上,一动不动地望着前面的景致。“现在想来,他人并不坏。待我也亲切,无微不至。还教我冲làng来着,虽说只有一只胳膊,却比两只胳膊的人活得还有劲儿。对我妈妈也一片真心。”
“知道,是个不错的人。”
“可我偏想把他说得那么过分,当时。”
“知道。”我说,“是禁不住那样说的,这不怪你。”
她一直目视前方,一次也没看我。初夏的风从全开的窗口涌进来,chuī得她齐刷刷的头发如草叶一样摇摆。
“也真是可怜,他就是那种类型的人。”我说,“人不坏,在某种意义上甚至值得尊敬。但往往被人当成好使好用的垃圾箱,各种各样的人投进各种各样的东西。因为容易投。至于为什么则不知道。大概他天生便有这么一种倾向吧,如你母亲不做声也要被人高看一眼一样。”平庸这东西犹如白衬衣上的污痕,一旦染上便永远洗不掉,无可挽回。
“不公平啊。”
“从根本上说人生本来就是不公平的。”
“可我觉得我做得太过分了。”
“对狄克?”
“嗯。”
我叹口气,把车靠路旁刹住,转动钥匙熄掉引擎。随后把手搭在方向盘上目视她的脸。
“我认为你这种想法是无聊的。”我说,“与其后悔,莫如一开始就公平地、像样地对待他。起码应该做出这样的努力。然而你没有这样做,所以你不具备后悔的资格,完全不具备。”
雪眯细眼睛看着我。
“也许我这说法过于尖刻。但别人且不论,对你我还是希望你摆脱这种无聊的想法。嗯,知道么,有的东西是不能说出口来的。一旦出口,事情也就完了,再也无可收拾。你对狄克感到后悔,口里也说后悔。但假定我是狄克,就不需要你这种廉价的后悔,更不愿意你把做得过分这句话说出口来。这是礼节问题,分寸问题,你应该掌握。”
雪一言未发,臂肘贴着窗口,把指尖一动不动地按在太阳xué上,轻轻地闭起眼睛,仿佛睡了过去。只有睫毛不时地微微抖动,嘴唇略略发颤。想必在体内哭泣,无声无泪地暗泣不止。我不由心想,自己恐怕对一个13岁的女孩子期望过高了。但没有办法。无论对方年老年幼,也无论其自身是怎样的人,对某种事情我都不能够放纵姑息。无聊的我就认为无聊,无法克制的我自然无法克制。
雪许久地保持这种姿势,纹丝未动。我伸手,轻轻摸着她的手腕。
“不要紧的,也怪不得你。”我说,“大概是我过于偏激。公平地看来,你也做得蛮好。别往心里去。”
一道泪水顺其脸颊落在膝头,但就此止住,再没流泪,也没出声。不简单!
“我到底该怎么办呢?”又过了一会儿,雪开口道。
“怎么办也不怎么办,”我说,“把不能诉诸语言的东西珍藏起来即可。这是对死者的礼节。很多东西随着时间的推移自然会明白。该剩下的自然剩下,剩不下的自然剩不下,时间可以解决大部分问题,解决不了的你再来解决。我说的过于深奥?”
“有点。”雪微微一笑。
“的确深奥。”我笑着承认,“我说的,一般人基本理解不了。因为一般人的想法和我的还有所不同。但我认为我的最为正确。具体细细说来是这样:人这东西说不定什么时候死去,人的生命要比你想的远为脆弱。所以人与人接触的时候,应不给日后留下懊悔,应做到公平,可能的话,还应该真诚。不付出这样努力而只会在人死后简单哭泣后悔的人——这样的人我不欣赏,从个人角度而言。”
雪靠在车门上久久看着我的脸。
“我觉得这好像十分难以做到。”她说。
“是很难。非常。”我说,“但值得一试。连乔治男孩那种煤气罐一样肥胖的家伙都能当上歌星,努力就是一切。”
她淡淡一笑,点头说:“你的意思我好像领会了。”
“理解力不错。”我发动引擎。
“可你为什么总把乔治男孩当做眼中钉呢?”雪问。
“为什么呢?”
“不是因为实际上心里喜欢?”
“让我慢慢考虑考虑。”我说。
雨的家位于一家大型不动产公司开发的别墅地带。院门很大,门口附近有个游泳池和一间咖啡馆,咖啡馆旁边是一家小型自选商店,里边小山一般堆着低营养食品,但狄克那样的人拒绝在这种临时应急性的小店里采购。就连我对这等场所都不屑一顾。道路弯弯曲曲,尽是上坡,我引以为自豪的“雄狮”毕竟有点气喘吁吁起来。雨的住宅坐落在一座山冈的腰部。就母女两人往来说,地方相当之大。我停下车,提起雪的东西,登上石墙旁边的台阶。透过坡面并立的杉树空隙,可以俯视小田原的海面。空气迷蒙,海水闪着chūn日特有的暗淡的光波。
阳光明朗的宽敞客厅里,雨手夹点燃的香烟踱来踱去。或断或弯的烟头从一个水晶玻璃制的大烟灰缸里漫出,而又像被人猛猛chuī了一口似的,弄得满桌面都是烟灰。她将吸了两口的香烟扔进烟灰缸,走到雪跟前胡乱地抚弄着女儿的头发。她身穿沾有洗相药水污痕的橙色大号运动衫,下面是一条褪色的蓝牛仔裤。头发散乱,两眼发红。大概是一直没睡而又连续吸烟的缘故。
“不得了!”雨说,“太糟了,怎么尽发生这些糟糕事呢?”
我也说真是糟糕。她讲了昨天事故的经过,她说由于事出突然,自己简直一蹶不振,无论jīng神上还是体力上。
“偏巧帮忙的老太婆又说今天发烧不能来,尽赶这种时候!gān吗偏赶这种时候发烧?真是天昏地暗。警察署又来人,狄克的太太又打电话来,我实在晕头转向。”
“狄克的太太怎么说的?”我试着问。
“根本弄不清,”雨叹口气说,“一味儿哭,间或小声嘟囔两句。几乎听不明白。再说我在这种时候也不知该怎么说……是吧?”
我点点头。
“我只说尽快把他在这里的东西送过去。但她光是哭个没完,没有办法。”
说罢,她深深喟叹一声,靠在沙发上。
“不喝点什么?”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