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舞!舞!_村上春树【完结】(86)

2019-03-10  作者|标签:村上春树

  她说可以的话想喝点热咖啡。

  我先把烟灰缸收拾好,拿抹布擦去桌面上散落的烟灰,撤下沾有可可残渣的杯子。然后三下两下拾掇厨房,烧开水,冲了杯浓浓的咖啡。狄克为了劳作方便,把厨房整理得井井有条,但他死后不到一天时间,便现出崩溃的势头:水槽里乱七八糟地扔满餐具,白糖罐的盖子打开没盖,不锈钢计量器上粘了一层可可粉。菜刀切完gān奶酪或其他什么东西就势躺在那里。

  我涌出一股怜惜之情。想必他在这里全力构筑了他所中意的秩序,然而相隔一天便一下子土崩瓦解,面目全非。人这东西往往在最能体现自己个性的场所留下影子,就狄克来说,那场所便是厨房。而且他好歹留下的依稀之影,也将很快dàng然无存。

  可怜!

  此外我想不起任何词语。

  我端去咖啡,雨和雪马上相偎似的并坐在沙发上。雨眼睛cháo润,黯然无神,把头搭在雪的肩头。她似乎由于某种药物的作用而显得萎靡不振;雪则面无表情,但看上去并未对处于虚脱状态的母亲偎依自己而感到不快或不安。我心中思忖,这真是对不可思议的母女。每当两人凑在一起,便生出一种奇妙的气氛——既不同于雨单独之时,又有别于雪只身之际,似乎很难令人接近。那究竟是怎样一种气氛呢?

  雨双手捧起咖啡杯,不胜珍惜似的慢慢呷了一口,并说“好香”。喝罢咖啡,雨多少镇定下来,眼睛也恢复了些许光泽。

  “你喝点什么?”我问雪。

  雪愣愣地摇头。

  “一些事情都处理完了?事务上、法律上的琐碎手续之类?”我向雨问道。

  “呃,已经完了。事故的具体处理也没什么特别麻烦的,毕竟是极为普通的jiāo通事故,警察只是前来通知一声。我请那警察同狄克的太太联系,由她一手办理具体手续。因为无论法律上还是事务上我都同狄克毫无关系。后来她给这里打来电话,光是哭,几乎什么都没说,也没有抱怨,什么都没有。”

  我点点头。极为普通的jiāo通事故。

  3个星期过后,眼前这女人恐怕就将狄克忘得一gān二净——容易健忘的女人,容易被健忘的男子。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么?”我问雨。

  雨扫了我一眼,随即目光落在地板上,视线空dòng而淡漠。她在沉思,而她沉思起来很花时间。眼神迟滞,不久又恢复了几分生气,仿佛摇摇晃晃往前走了很远,又突然想起什么重新折回。“狄克的行李,”她自言自语似的说,“就是我对他太太说要送过去的东西。刚才对你也说了吧?”

  “嗯,听到了。”

  “昨天我已整理出来。有槁件、打火机、书和衣服,全都塞到他旅行箱里去了。不很多,他那人不怎么带东西,只是一个中号旅行箱。麻烦你送到他家去好吗?”

  “好的,这就送去。住什么地方?”

  “豪德寺。”她说,“具体的不清楚,能查一查?估计写在旅行箱的什么地方。”

  旅行箱放在二楼走廊尽头处的房间,姓名标签上工工整整地写着狄克·诺斯及其在豪德寺的门牌号码。雪把我领到这里。房间如阁楼,又窄又长,但气氛不坏。雪告诉我,以前有住宿用人的时候,用的便是这个房间。狄克把里边收拾得井然有序,一张不大的写字台上有5支铅笔,每支都削得细细尖尖,同一块橡皮摆在一起,俨然静物画。墙上的挂历写有很小很密的字。雪倚着门,默默地四下打量。空气沉寂得很,除鸟鸣别无他响。我想起马加哈的小别墅,那里也是这么静,而且也只闻鸟鸣。

  我把旅行箱抱下楼。里面可能装了很多原稿和书,比看起来重得多。这重量使我联想到狄克之死的沉重。

  “这就送去。”我对雨说,“这类事还是越快越好。其他还有什么要我gān的?”

  雨迷惘地看着雪的脸,雪耸耸肩。

  “食品快没有了。”雨低声说,“他出去买,结果落得这样。所以……”

  “那好,我适当买些回来。”

  我查看了冰箱的存货,把需要买的记在纸上。然后去下面街市,在狄克出门丧命的那家自选商场采购了一些,估计可供四五天之用。我将买来的食品逐一用包装纸包好,放进冰箱。

  雨向我致谢,我说是小事一桩。实际上也是小事一桩,无非把狄克未竟之事接过做完而已。

  两人送我到石墙外,同在马加哈时一样。但这次谁也没有招手。朝我招手是狄克的任务。两个女子并站在石墙外面,几乎凝然不动地朝下看着我,这光景很有点神话味道。我把灰色的塑料旅行箱放进“雄狮”后座,钻进驾驶席。她俩兀自站在那里,直到我拐弯不见。夕阳垂垂西沉,西方的海面开始染上橙色。不知那两人将怎样度过即将来临的夜晚。

  继而,我想起在火奴鲁鲁商业区那昏暗的奇妙房间里看见的那具独臂白骨,恐怕到底还是狄克,我想。估计那里是死的集中之地,6具白骨——6个死人。其余5个死人是谁的呢?一个大概是老鼠——我死去的朋友。一个是咪咪。还剩3个。

  还剩3个。

  可为什么喜喜把我引往那种场所呢?为什么喜喜提示给我6个死人呢?

  我下到小田原,进入东名高速公路,然后从三轩茶屋驶下首都高速公路,看着行车地图在世田谷七弯八拐的路上转悠了好一阵子,终于找到狄克家门前,房子本身是极其普通的商品房,可以说无任何独特之处,两层楼,布局紧凑,无论门窗还是信箱和门灯,都显得小里小气。门旁有间狗屋,一只连着锁链的杂种狗惴惴然来回兜圈子。房里亮着灯,可以听到人声,狭窄的门口整齐摆着五六双黑皮鞋,以及吃完待取的订饭的饭盒。狄克遗体停在这里,里边正在守夜。至少他死后还有个归宿,我想。

  我把旅行箱从车中拖出,搬到门口。一按门铃,出来一位中年男子,我说别人托我把这箱子送来,而后做出其他概不知晓的样子。男子看了看箱上的名签,似马上明白过来。

  “实在感谢!”他郑重地道谢。

  我带着疑惑不解的心情返回涩谷住处。

  还剩3个!

  狄克之死究竟意味着什么呢?我一个人在房间里边喝酒边思索。我觉得他猝然的死似乎不具有任何意味。对于我这益智分合图上出现的几处空白,那几个断片根本不符,横竖都格格不入。恐怕二者属于不同范畴。不过我又隐约觉得,纵使他的死本身没有任何意味,也将给事态的发展带来某种巨大变化,并且是朝不甚理想的方向。原因我不清楚,只是有这种直感。狄克本质上是心地善良的人,他也以其特有的方式连接着什么,但现已消失。变化笃定会有,而事态恐怕将变得比过去更为严峻。

  例如?

  例如——我不大喜欢雪同雨在一起时那呆呆的眼神,也不喜欢雨同雪在一起那黯然无神的目光。我觉得那里边含有不吉祥的东西。我喜欢雪,是个聪慧的孩子,虽然有时固执得很,但天性耿直。对雨我也怀有近乎好意的情感。同她单独相谈时,她仍是一位富有魅力的女性,才华横溢,胸无城府,有的地方甚至比雪还远为幼稚。问题是母女两人在一起——这种搭配委实弄得我疲惫不堪。牧村拓说其才华由于同这两人生活而消耗一空,对此现在我很可以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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