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由此将产生直接冲击。
在此之前,她俩之间有狄克,现已不复存在。在某种意义上,两人将短兵相接。
例如——例如上面那样。
我给由美吉打了几次电话,同五反田见了几次面。由美吉的态度虽说总体上依然那么冷淡,但从口气听来,似乎对我的电话多少有了兴致,至少没怎么表现出不耐烦。她说她每周去两次游泳学校,一次不少;休息的日子时常同男友约会,上星期天还一同开车去什么湖边兜风来着。
“不过,和他之间没有什么,我们只是朋友。高中同班,他也在札幌工作,别的谈不上。”
我告诉她不必那么介意。实际上也没什么要紧,我耿耿于怀的只是游泳学校。至于她同男友去湖边也罢爬山也罢,我并不感兴趣。
“但我觉得还是跟你说清楚好,”由美吉说,“因为我不愿意有所隐瞒。”
“完全不必介意。”我重复道,“我准备再去札幌同你当面谈一次,若说问题也只有这个。至于约会,你随便同谁约会都可以的,这同你我之间的事毫不相gān。我始终在考虑你,如上次说过的那样,我们之间有某种相通之处。”
“比如?”
“比如宾馆,”我说,“那里既是你的场所,又是我的场所。对我们两人都可以说是特别场所。”
“噢——”她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既不肯定又不否定。
“同你分手后,我碰到了形形色色的人物,遭遇了形形色色的境况,但从根本上说我一直在考虑你。时常想同你见面,可惜动身不得,很多事没处理完。”
我这解释尽管充满诚意,但缺乏逻辑性——这也倒是我之所以为我之处。
接下去是中等长度的沉默。感觉上是从中立多少向积极方向倾斜的沉默,但最终不过是普遍的沉默。或许我考虑事物时带有过分的好意。
“作业可有进展?”她问。
“我想是有的,多半是有的,但愿是有的。”我回答。
“明chūn之前能处理完就好了。”
“诚如所言。”
五反田显得有点疲倦。一来工作日程排得很满,二来又要见缝插针地同已离异的太太幽会,且要设法避人耳目。
“总不能长此以往,这点毋庸置疑。”五反田深而又深地叹了口气,“我本来就过不惯这种投机式生活。总的说来,我还是适合家常生活。所以每天都搞得筋疲力尽,神经像绷得很紧很紧。”
他像拉松紧带那样把两手左右一摊。
“应该和她去夏威夷休假。”我说。
“可能的话,”他有气无力地微微笑道,“能去该有多好!什么也不思不想,两个人在海滩上滚上几天。5天就行,不,不多指望,3天就可以,有3天就能把疲劳抖掉。”
这天晚上,我同他一起去他麻布的寓所,坐在时髦沙发上边喝酒边看他主演的电视广告专辑的录像,是有关胃药的广告,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画面是某办公楼电梯。电梯全方位开放,无门无壁无间隔,四架并列,以相当快的速度上上下下。五反田身穿深色西装,怀抱公文包乘上电梯,十足一副高级职员风度。他轻快地在电梯间跳来蹦去;发现那边电梯上有上司站立,当即过去商量工作;这边电梯上有漂亮的女职员,便上去同其约定何时幽会;对面电梯上有工作没完,又飞快地过去处理完毕。也有时对面两架电梯上电话铃同时响起。在高速上下穿梭的电梯间飞步跳跃决非易事。五反田脸上不动声色,而又显得十分吃力。
其间解说词是这样的:“每天疲劳不堪,胃里积劳成疾,温情的肠胃妙药,献给百忙中的你……”
我笑道:“有趣,这玩艺儿。”
“我也觉得有趣。当然,广告本身是无聊至极,那东西从根本上全是渣滓。不过拍摄得十分出色。说来可怜,质量比我主演的大部分影片都要高级。拍广告其实花钱不少,布景啦特技摄影啦等等。广告部那些家伙在这些细小地方可舍得花钱咧。构思也蛮有意思。”
“而且暗示出你眼下的处境。”
“说得好,”他笑了笑,“诚哉斯言。的确惟妙惟肖。见缝插针,无孔不入,由此处跳到彼处,又从彼处跳回。劳心费神,全力以赴,胃里积劳成疾。而药却于事无补,我拿过一打来试,结果毫无效用。”
“动作确实无与伦比。”说着,我用遥控器把这广告录像倒回重放一遍。“很有些巴斯塔式的幽默意味。想不到你对这种味道的演技倒一拍即合。”
五反田嘴角浮起一丝笑意,点头道:“恐怕是的,我喜欢喜剧,有兴趣,也自信演得好。一想到我这样直率型的演员能够巧妙传递出由直率产生出来的幽默之感,便觉甚是开心。我力图在这勾心斗角蝇营狗苟的世界上直率地生存下去。但这生存方式本身就似乎是一种滑稽。我说的你可理解?”
“理解。”我说。
“用不着去故意表现滑稽,只消做些日常性举止即可——仅此便足以令人好笑。对这种演技我很有兴致,当今日本还真没有这种类型的演员。喜剧这东西,一般人都演得过火,而我的主张则相反:什么也不用演。”他啄口酒眼望天花板,“但谁也不把这种角色派到我头上,那帮小子想像力枯竭到了极点。派到我事务所里的角色,没完没了地全是医生、教师、律师,千篇一律。烦透了!想拒绝又不容我拒绝,胃里积劳成疾。”
由于这个广告反应良好,便又拍了几个续篇,套数都是一样。仪表堂堂的五反田一身笔挺西装,在即将迟到的一瞬间飞步跨上电气列车、公共汽车或飞机。也有时腋下夹着文件,或附身于高楼大厦的墙壁,或手抓绳索从这一房间移至另一房间,无不拍得令人叹为观止,尤其那不动声色的表情更为一绝。
“一开始导演叫我做出筋疲力尽的表情,装出累得要死要活的架势,我说不gān。争辩说不应该那样,而要不动声色,也只有这样才有意思。那帮愚顽的家伙当然不肯相信。我没有让步。又不是我乐意拍什么广告,为了钱没办法罢了。而另一方面我又觉得这东西可以成为有趣的小品,所以硬是坚持到底。结果便拍了两种给大家看。不用说,是按我主张拍的那种大受欢迎,取得了成功。不料功劳全部被导演窃为己有,据说获得了一个什么奖。这也无所谓,我不过是个演员,谁怎么评价与我无关。不过,我却看不惯那帮家伙完全心安理得目中无人的威风派头。打赌好了,那批混账至今还深信那部广告片的构思从头至尾是从他们脑袋里生出来的。就是这样一群家伙。越是想像力贫瘠的家伙,心理上越是善于自我美化。至于我,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个刚愎自用的漂亮大萝卜而已。”
“不是我奉承,我觉得你身上确实有一种不同凡响的东西。”我说,“坦率说来,在同你这样实际接触jiāo谈之前,我并没有感觉出这点。你演的电影倒看了好几部,程度固然不同,但老实说哪一部都不值一提,甚至对你本人都产生了这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