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舞!舞!_村上春树【完结】(97)

2019-03-10  作者|标签:村上春树

  又是沉默,长时间沉默,他一直看着自己的十只手指。

  “你累了,”我说,“只是累了。你恐怕谁也没杀。喜喜不过自行消失罢了。跟我在一起时她也是那样突然消失的。不是第一次。你这是一种自责心理,把一切都看成是自己的过错。”

  “不是的,不尽如此,没这么简单。喜喜十有八九是我杀的。咪咪多半不是。但喜喜我觉得是我杀的。这两只手还剩有掐她脖子的感触,拿铁锹往里铲土时的手感也还记着。是我杀的,实质上。”

  “可你gān吗要杀喜喜呢?不是没有意思的吗?”

  “不知道。”他说,“大概出于某种自我毁坏欲吧。从前我就有这种欲望。那是一种压力。当现实中的自己同表演中的自己之间的裂沟达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就往往发生这种情况。我可以亲眼见到这条裂沟,就像地震中出现的地缝那样赫然横在那里,里面又黑又深,深得令人目眩。这一来,我就会下意识地把什么搞坏,等觉察到时已经坏掉了。从小我就经常这样,就是要把什么弄坏:折铅笔,摔杯子,踩塑料组合模型。可又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做。当然在人前不做,自己一个人时才搞。上小学时,一次我从背后把一个同学推下山崖。也不知为什么推的,意识到时已经推了下去。好在山崖不高,只受了点轻伤。被推的同学也以为是事故,说身体碰到了什么。谁也不至于认为我故意gān那种勾当嘛!但实际上不同,我自己明白,是我亲手故意把同学推下去的。这类事此外还有很多很多。读高中时烧邮筒就烧了好几次,把点燃的布投到邮筒里,纯属卑劣无聊的行径。但就是要gān,注意到时已经gān完,不能不gān。我觉得似乎是通过gān这种事,通过gān这种卑劣无聊的勾当来勉qiáng恢复自己。属于下意识的行为。但感触却是记得。每个感触都紧紧地一一粘在双手上,怎么洗也洗不掉,至死不掉。悲惨人生!我怕再也忍耐不下去了。”

  我叹口气。五反田摇下头。

  “不过我无法确认。”五反田说,“找不到我杀人的确凿证据。没有尸体,没有铁鍬,裤子没沾土,手上没起茧——当然挖一个埋人的坑也不至于起茧,也不记得埋在哪里。即使去警察署自首又有谁肯信?没有尸体,甚至不能算是杀人。我连补偿都不可能,她已经消失。我所清楚的只是这些。有好几次我都想向你如实说出,但不能出口。因我觉得一旦把这种事说出,我们之间的亲密气氛很可能消失。知道么,跟你在一起我变得非常轻松快活,感觉不到那种裂沟。而这对我是极其难能可贵的,我不愿意失去这种关系。所以一天天拖延下来,每次都想下次再说,拖一拖再说……结果拖到现在。本来我早该如实相告才是。”

  “不过,如实相告也好什么也好,不是如你所说没有证据的吗?”我说。

  “问题不是有没有证据,而是我早应该主动讲给你听,而我却把它隐瞒下来,这才是问题所在。”

  “即使真有其事,即使你杀了喜喜,你也并不存在杀人的动机。”

  他张开手心盯视着,说:“不存在,也不可能存在。我何必杀喜喜呢?我喜欢她。尽管形态极其有限,我和她毕竟是朋友。我们谈了很多,我向她讲了我老婆的事,喜喜听得很认真,我何苦要杀她呢?!然而我杀了,用这双手。杀意是一点没有。我像掐自己影子似的掐死了她。我掐她的时候以为她是自己的影子,以为掐死这影子日后便可以诸事如意。但并非影子,而是喜喜。事情已经在黑暗世界中发生了,那是和这里不同的世界。懂吗?不是这里。而且怂恿我的是喜喜。她说‘掐死我吧,没关系,掐死我好了’。她怂恿的,她同意的。不骗你,真就是这样。莫名其妙,为什么会发生那种事呢?一切都像一场梦,越想真相越模糊,为什么喜喜怂恿我呢?为什么叫我杀她呢?”

  我把已经变温的剩余啤酒喝gān。香烟云雾在屋子上方连成一片,随着气流摇曳不定,宛似一种心灵象征。有人碰下我的后背,道声“失礼”。店内广播呼叫烤好比萨饼的号码。

  “不再来杯啤酒?”我向五反田问道。

  “想喝啊!”

  我去柜台买两杯啤酒折回。两人默不作声地喝着。店内沸沸扬扬,混乱不堪,一如正值旅客高峰期的秋叶原车站。我们桌旁不断人来人往,但无人注意我们。无人听我们谈话,无人看五反田的面孔。

  “我说了吧,”五反田嘴角浮起令人愉快的微笑,“这里是死角,新骑士是不搭理什么名人的。”

  他端起剩有三分之一啤酒的杯子,像摇晃试管似的晃来晃去。

  “忘了吧,”我用平静的声音说,“我可以忘掉,你也忘掉!”

  “我能忘掉?嘴说是简单。毕竟不是你用手掐死她的嘛。”

  “喂,算了好么,反正没有你杀害喜喜的任何证据。犯不上为没有证据的事那么折磨自己。这很可能只是你把自身的犯罪感同她的失踪联系起来而无意做戏的结果。有这种可能性吧?”

  “就谈一下可能性好了。”说着,五反田把手扣在桌面上,“近来我经常考虑可能性。可能性有很多种。比如也有我杀老婆的可能性,是吧?假如她像喜喜那样叫我掐的话,我觉得我说不定同样把她掐死。最近我脑袋里装的全是这东两。越想这种可能性膨胀得越厉害,无法遏止,我已经控制不了自己。不只烧邮筒,还杀过好几只猫。用好几种方法杀的,不由自主。半夜里用弹弓把附近人家的窗玻璃打碎,然后骑上自行车逃跑,简直鬼使神差。在此以前这事没向任何人讲过,这次是头一次。讲完心里也就畅快了。但也并不是讲完就停止不gān,止不住的。只要做戏的我与本来的我之间的鸿沟不被填平,就将永远持续下去。这点我自己也清楚。我当上专业演员之后,这鸿沟眼看着越来越大。随着演技的愈发夸张,其反作用力也变本加厉。无可奈何。说不定我马上就把老婆杀掉,无法自控。因为那不发生在这里的世界,我束手无策。那是遗传因子造成的,毫无疑问。”

  “想得过于严重了,”我qiáng作笑容,“追溯到遗传因子上面去,可就钻不出来唆!最好抛开工作休息一下。抛开工作,一段时间里避免见她,只能这样做。一切都抛开不管,和我一起去夏威夷!每天躺在海滩上喝‘克罗娜’,那可是个好地方。什么也不用想,一大早就开始喝酒,游泳,再买两个女孩儿。租辆野马牌汽车,以150公里的时速开车兜风,边听音乐边兜,德安兹也好,施莱和斯通兄弟也好,‘沙滩男孩’,也好,什么都听。只管敞开心胸。如要认真地考虑什么,过后再考虑也不迟。”

  “不坏。”他眼角聚起细小的皱纹,笑道,“再叫两个女孩儿,4人玩到早上。当时真叫开心!”

  正是,我说。官能扫雪工。

  “我随时可以动身。”我说,“你呢?工作收尾要多长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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