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反田不可思议似的微笑着看我:“你还一无所知。我那工作是永远也收不了尾的,除非一古脑儿抛开。果真那样,我无疑要被永久逐出这个世界,永久地!同时失去老婆,永久地,以前也跟你说过。”
我把剩下的啤酒喝gān。
“不过也无所谓,什么都失去也不怕,死心塌地就是。你说得对,我是累了,是去夏威夷清洗头脑的时候了。OK,一切都甩开不管,和你一起到夏威夷去。以后的事等把脑袋清洗一空之后再考虑。我——对对,还是要当个地地道道的人。也许当不成,但尝试一次总还是值得的。jiāo给你了,我信赖你,真的,从你打来电话时我就一直信赖你,不知为什么。你有非常地道的地方,而那正是我始终追求的。”
“我谈不上什么地道,”我说,“只不过严守舞步而已,不断跳舞而已。完全没有意思。”
五反田在桌面上把两手左右拉开50厘米。“哪里有意思?我们生存的意思到底在哪里?”他笑了笑,“算了,管它,怎么都无所谓,想也没用。我也学你的样子好了。从这个电梯跳到那个电梯,一个个跳下去gān下去。这并非不可能,只要想于无所不能。我毕竟是聪明漂亮又讨人喜欢的五反田,好,去夏威夷!订明天的票,头等舱两张。可要订头等舱哟,别的不成!乘则‘奔驰’,戴则劳力士,住则港区,飞机则头等舱。明后天收拾一下东西就起飞,当天就是火奴鲁鲁。我是适合穿夏威夷衫的。”
“你什么都合适。”
“谢谢。只是多少残存的自我有点发痒。”
“先去海滩酒吧喝‘克罗娜’,喝透心凉的。”
“不坏。”
“不坏。”
五反田盯视我的眼睛:“我说,你真可以忘掉我杀喜喜的事?”
我点点头:“我想可以。”
“还有件事我没说,一次我说过被关进拘留所两个星期而只字未吐吧?”
“说了。”
“那是撒谎。实际上我一古脑儿和盘托出马上就给放出来了。倒不是因为害怕,是想给自己抹黑,想使自己心灵蒙受创伤。卑鄙!所以得知你为我始终守口如瓶,我实在非常高兴,觉得连自己的卑鄙都像得到了冲洗,我也觉得这种感觉不正常,但确实是这样感觉的,觉得你把我卑鄙的污点冲洗得一gān二净,今天一天我可是向你坦白了很多事情,总清算!不过能说出来也好,心里也就安然了。你可能感到不快的。”
“没有的事。”我说,我心想:我觉得似乎比以前更接近你了。而且也许应该这样说出口去,但我当时决定往后推迟一些再说。尽管无此必要,然而我就是觉得还是这样为好,觉得不久会碰到使这句话说起来更有力的机会。“没有的事。”我重复一次。
他拿起椅背上的雨帽,看湿到什么程度,随即又放下,“看在友情的分上,有件事要你帮忙。”他说,“我想再喝杯啤酒,可现在没有力气走去那边。”
“可以可以。”说着,我去柜台又买了两杯啤酒。柜台前很挤,等了一会才买到。当我双手拿杯折回里头的餐桌时,他已经不见了。雨帽消失了,停车场里的“奔驰”也没有了。我暗暗叫苦摇头。但已无可挽回,他已经消失。
40
“奔驰”从芝浦海打捞上来,是翌日偏午时分。因在意料之中,我没有惊讶。从他消失时我便已有预感。
不管怎样,尸体又增加了一个。老鼠、喜喜、咪咪、狄克,加五反田。共5个。还差一个,我摇摇头。不妙的势头。再往下将有什么事发生呢?将有谁死去呢?我陡然想起由美吉。不不,不可能是她,那太残酷了!由美吉,不应该死去或消失。不是由美吉是谁呢?雪?我摇头否定。那孩子才13岁,不能让她去死。我在脑海里排列出可能化为死者的人名单。排列的时间里,我总觉得自己可能沦为亡魂,我无意中选定了死者的顺序。
我去赤坂警察署找到文学,告诉他自己昨晚同五反田在一起来着。我觉得还是向他说了为好。当然没讲他可能杀了喜喜。那事已经完结,连尸体都没有的。我说自己在五反田死前不一会还同他在一起,看上去他极度疲劳,神经有些亢奋。说他身负重债,不得不gān不愿gān的事,而且为离婚而深感苦恼。
他把我说的简单记录下来,和上次不同,这回草率得多。然后我签上名,前后没用1个小时。之后,他指间夹圆珠笔看着我的脸。“你周围实在是经常有人死掉,”他说,“这样的人生是得不到朋友的,人人避而远之。那样一来,眼神势必不佳,皮肤势必粗糙。不是好事哟!”
他喟叹一声。
“总之是自杀,这点已经清楚,有目击者。不过可惜呀,就算是电影明星,也大可不必把‘奔驰’都投到海里去嘛,投西比克或皇冠已经足够了。”
“入了保险,没关系的。”我说。
“哪里,自杀除外吧,任凭怎样都下不来保险金的。”文学说,“无论如何都够糊涂的。我这样的因为没钱,一想就想到给孩子买自行车上去。3个孩子,个个得花钱,都想自己有一辆自行车。”
我默然。
“可以了,回去吧。贵友真是不幸。特意跑来报告,谢谢了。”他把我送到门口,说,“咪咪案件还没有水落石出。侦查还在进行,早晚会有着落。”
好长时间里我都觉得是自己害了五反田。我怎么也无法从这种苦闷沉重的心情中挣脱出来。我一句句回忆同他在新骑士里的谈话。每一句都使我觉得假如我回答得巧妙一些或许可以救他不死。那样,两人现在就可以躺在夏威夷海滩上喝啤酒了!
但转念一想也未必尽然。因为他早已下定决心,不过在等待时机而已。他一直在考虑把“奔驰”投入大海。他知道那是自己惟一的出口,而始终把手放在那出口门扇的把手上等待时机。他在头脑中不知多少次描绘出“奔驰”沉入海底的场面,以及水从车窗涌入使得自己无法呼吸的情景。他通过玩弄自我毁坏的可能性而将自己同现实世界连接起来,但不可能长此以往。他迟早都要打开门扇,而且他自己心里也明明白白。他不过在等待时机。
咪咪之死带给我的是旧梦的破灭及其失落感;狄克之死带给我的是某种无奈;而五反田之死带来的则是绝望,如没有出口的铅箱般的绝望。五反田的死是无可挽救的。他不能够将自己内在的冲动巧妙地同自身融为一体。那种发自本源的动力将他推向进退维谷的地段,推向意识领域的终端,推向其分境线对面的冥冥世界。
相当一段时间里,周刊、电视和体育小报等都将他的死作为猎物肆无忌惮地大嚼特嚼。他们好似象鼻虫吞噬腐肉那样咀嚼得津津有味。光是扫一眼那类标题我都要呕吐。至于其内容不听不看也猜得出来。我恨不得把这些混蛋逐个掐得一口气不剩。
五反田说过用铁锤打杀,说那样又简单又快。我不同意,说死得那么快太便宜了他们,得一点点地勒死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