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目睹的死亡场景。那以前我不曾经历身边任何人的死,亦不曾目睹任何人在眼前死去,所以无法具体想象死究竟是怎么一种东西。但那时,死以其原原本本的形态横陈在我的面前,与我的脸相距不过几厘米。这便是所谓死,我想。它告诉我:你也总有一天会走到这一步,任何人不久都将在无可避免无可救药的孤独中坠入这黑暗的深渊、这失却共鸣的洋寂中。面对死亡世界,我感到窒息般的恐怖。这黑暗之xué乃无底之xué。
我朝着冰封雪冻的黑暗深处呼唤她的名字:岛本!我呼唤了不知多少次,但我的声音都被吸入了无边无际的虚无。无论我怎样呼唤,她瞳仁深处的东西都纹丝不动。她依然持续着如空xué来风般的声音古怪的呼吸,那均匀的呼吸告诉我她仍在此岸世界,而其瞳仁深处则是一切死绝的彼岸世界。
在我凝视着她瞳仁中的黑暗、呼唤着岛本的名字的时间里,我渐渐涌起一股错觉,觉得自己的身体正被拖入其中,那个世界就好像真空的空间吸入四周空气一样在吸引我的身体,我至今都能记起其力量的实实在在——当时,死是打算连我也拉进去的。
我紧紧闭起眼睛,将记忆逐出脑海。
我伸手抚摸岛本的秀发,碰她的耳朵,把手贴在她额头上。岛本的肢体温暖而柔软。她简直像要吮吸生命本身一样吮吸着我那儿。她的手像要传达什么似的抚摸裙子里的自己那个部位。过了一会儿,我在她口中一泻而出。她停止手的动作,闭上眼睛,将我的泻出物一滴不剩地舔尽吸净。
“对不起。”岛本说。
“用不着道歉。”
“一开始就想这样来着,”她说,“是不好意思,但不这样做上一次,心情就沉静不下来。对我来说好比一种仪式。明白?”
我抱住她,脸颊轻贴她的脸颊,可以感到她脸颊上切切实实的温煦。我撩起她的头发,吻她的耳朵,凝视她的眼睛。我可以看出自己映在她瞳仁里的脸。其深处仍是深不见底的清泉,泉里闪着隐隐约约的光点,仿佛生命的灯火。或许总有熄灭的一天,但此刻灯火的确就在那里。她冲我微笑,一笑眼角就像平日那样聚起细细的鱼尾纹、我在那上面吻了一下。
“这回你来脱我的衣服,让你尽情尽兴。刚才由我尽情尽兴,这回任你尽情尽兴。”
“我做得非常一般,一般也可以么?可能是我缺乏想象力。”我说。
“可以的。”岛本说,“一般的我也喜欢。”
我脱去她的连衣裙,拉下内衣。我让她躺下,开始吻她的全身。我上上下下地看,上上下下地摸,上上下下地吻,一一印入脑海。我为此用足了时间。毕竟是经过漫长岁月才来到这里的。我也和她一样不焦不躁。我最大限度地克制自己,再也克制不住时才慢慢进入她体内。 入睡已是黎明时分了。我们做了几次。开始时温情脉脉,继而汹涌澎湃。一次做到中间,岛本就像感情之线突然断掉一样大哭起来,用拳头使劲捶打我的背我的肩,这时间里我只管紧紧搂住她。若不搂紧,岛本很可能分崩离折。我哄劝似的一直抚摸她的背,吻她的脖颈,用手指梳她的头发。她已不再是自控力qiáng的冷静的岛本了。长年累月在她心底冻硬的东西开始一点点融化、浮出表面。我可以感受到其喘息和隐隐的胎动。我整个搂紧她,将其颤抖收入自己的体内,这样才能使她一步步为我所有。我已经无法离开这里了。
“我想了解你。”我对岛本说,“想了解你的一切——这以前你是怎么生活过来的?现在住在哪里?结婚了还是没结婚?什么我都想了解。没办法继续忍受你对我保密,无论什么样的秘密。”
“等明天吧,”岛本说,“等到明天,我什么都讲给你听,明天之前什么都不要问。今天你就仍蒙在鼓里好了。如果我这就全部说出,你就永远无法退回原处了。”
“反正我都退不回去了,岛本。说不定明天等不来了,万一明天不来,我就要在对你心中秘密一无所知的情况下终了此生。”
“明天要是真的不来就好了。”岛本说,“要是明天不来,你就可以永远一无所知。”
我刚要说什么,她一口吻住我的嘴。
“但愿明天给秃鹫吃掉。”岛本说,“由秃鹫来吃掉明天可以吧?”
“可以可以,再合适不过。秃鹫既吃艺术,又吃明天。”
“秃鹰吃什么来着?”
“无名众生的尸体。”我说,“和秃鹫截然不同。”
“秃鹫吃艺术和明天?”
“不错。”
“绝妙的搭配嘛,好像。”
“还把岩波书店的新书目录当甜食来吃。”
岛本笑了。“总之等到明天,”她说。
明天当然准时来到。但睁眼醒来时,只剩下了我一人。雨过天晴,明晃晃的晨光从卧室窗口倾泻进来。时针划过九点。chuáng上不见岛本。我旁边的枕头依照着她的脑形微微凹陷。哪里都不见她的身影。我下chuáng去客厅找她,看了厨房,小孩房间和浴室也看了,但哪里都没有她。她的衣服也没有了,她的鞋也从门口消失了。我做了个深呼吸,让自己再次融入现实。
然而现实总好像叫人觉得别扭、叫人看不惯。现实已呈现为与我所想的现实不同的形式,是不应有的现实。
我穿衣服走到门外。宝马仍停在昨夜停的位置。没准岛本一大早醒来独自外出散步去了。我在房子周围打着转找她,之后开车在附近一带兜了一会儿,又开上外面的公路,一直开到宫下那里。岛本还是不见踪影。回到家里,岛本也没见返回。我里里外外搜寻一番,看有没有纸条什么的留下来,但根本没那玩艺儿,连她待过的痕迹都无处可觅。
没了岛本的房子变得冷冷清清,令人窒息。空气中好像掺杂了粗粗拉拉的什么颗粒,每次吸气都刮嗓子。随后我想起唱片,她送给我的那张纳特·“金”·科尔的旧唱片,不料怎么找也找不到。看来岛本出去时连它也一起带走了。
岛本又一次从我眼前消失,这回既无大概又无一段时间。
15
这天四点前我回到东京。我在箱根的房子里等到偏午,以为岛本说不定会回来。老老实实枯坐是很难受的事,我便清扫厨房,整理放在这里的衣服,以此打发时间。四下一片沉寂,不时传来的鸟鸣和汽车排气声都有些不自然不均衡。周围所有的响动听起来都好像被某种外力或qiáng行扭曲或整个压瘪。我等待其中发生什么。应该有什么发生才是,我想,事情不该这样不了了之。
然而什么也没发生。岛本不是那种过些时间就会改变业已做出的决定的那类人。我必须返回东京。假如岛本同我联系——尽管可能性微乎其微——应该往店里联系才是。不管怎样,再在这里待下去的意义可谓是零。
开车途中,我不知多少次把意识qiáng行拉回到驾驶上来。几次差点儿看漏信号、拐错岔路,走错车道。将车停进店里的停车场后,我用公用电话给家打了个电话,告诉有纪子我回来了,要直接去上班。对此有纪子什么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