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往空瓶队列里又加进一瓶。杯子满得险些溢出,他一口气喝去一半,条件反she地用手背擦一下嘴,又把弄湿的手在布裤屁股上抹了一把。
喂,想想看,鼠自言自语,别躲闪,想想,25岁……·该想点事的年龄了。这可是两个12岁男孩加在一起的年龄哟!你有那样的价值么?没有,一人份儿的都没有,连空泡菜瓶里的蚁巢那点儿价值都没有。……算了吧,无聊的隐喻!完全无济于事!想想看,你是哪里出了问题的。想出来呀!·…·鬼晓得怎么回事!
鼠不再想,喝gān剩的啤酒,旋即扬手让再来一瓶。
“今天喝多了哟!”杰说。但归终在他面前放上了第八瓶啤酒。
头有点痛。身体随波逐流似的上上下下。眼窝深处有酸懒感。吐啊,脑袋里发出声音,快吐,吐完慢慢想!快,起来到卫生间去!…不行,一垒都走不到。……然而鼠还是挺胸走到卫生间,打开门,赶走对着镜子重描眼线的年轻女郎,朝马桶弓下身去。
多少年没吐了?吐法都忘掉了。要脱裤子?……开哪家混账玩笑!默默地吐,胃液都吐净!
胃液都吐净之后,鼠坐在马桶上吸烟。吸完用香皂洗脸洗手,对镜子用湿手理齐头发。脸色是有点过于yīn沉,但鼻子下巴的形状还过得去。给公立中学的女教师看中都有可能。
离开卫生间,走到描眼线只描了一半的女郎坐位郑重道歉。之后折回吧台,把啤酒倒进杯子喝去一半,又把杰给的冰水一饮而尽。他摇了两三下头,给烟点上火。这时脑袋的机能开始正常运转。
好了,这回好了!鼠说出声来,长夜漫漫,思载悠悠!
15
我真正陷入弹子球这个堪可诅咒的世界是在1970年冬天。那半年感觉上我好像在黑dòng中度过的。我在草原正中挖一个大小同自身尺寸相适的dòng,整个人钻进dòng去,塞起耳朵不听任何声响。什么都引不起我半点兴致。傍晚时分,我醒来穿上风衣,在娱乐厅的一个角落消磨时间。
好容易找到一台同爵士酒吧里的3蹼“宇宙飞船”一模一样的机子。我投进硬币。一按开机钮,机器便浑身发抖似的发出一连串声响,升起十个弹靶,熄掉奖分灯,把记分退为六个“0”,向球道弹出第一个球。无数硬币被机吞进肚去。恰好一个月后,在那个冷雨飘零的初冬傍晚,我的得分像热气球甩掉最后一个沙袋一样超过了6位数。
我把颤抖的手指揪也似的从操纵钮移下,背靠墙,一边喝冰冷的易拉罐啤酒,一边目不转睛地久久注视记分屏上出现的105220这6位数字。
我同弹子球机短暂的蜜月就这样开始了。在大学校园里我几乎不露面,打工钱大半投进弹子球机。跳击、顺击、拦击、停击等大多数技巧也学得出神入化。后来,我打时背后总有人观战了。一个涂口红的女高中生还把软乎乎的rǔ房压在我胳膊上。
得分超过15万时,真正的冬天来临了。在人影稀疏的冷飕飕的娱乐厅,我裹上加厚风衣,把长围巾一直围到耳朵,继续守着弹子球机鏖球。偶尔觑一眼卫生间的镜子,发现自己的脸形销骨立,皮肤粗糙不堪。每打完三局,我就靠墙休息,喝啤酒。最后一口啤酒老是有一股铅笔味儿。香烟头扔得脚下到处都是,衣袋里塞着“热狗”,饿时啃上一口。
她出类拔萃。3蹼“宇宙飞船”。…·只有我理解她,唯独她理解我。我每次按下开机钮,她都以不无快感的声音在记分屏上弹出6个“0”,随即冲我微笑。我把活塞拉在jīng确得毫厘不慡的位置,将银光闪闪的球从球道弹向球区。球在她的球区急速转动的时间里,我的心就好像吸优质大麻时一样彻底舒展开来。
各种各样的意念,在我脑海里时而聋乱无章地浮现时而消失,形形色色的人影,在罩住球区的玻璃屏上时而消失时而浮现。玻璃屏如照梦双层镜一样照出我的心,使其随着缓冲器和奖分灯的光点闪闪烁烁。
不是你的责任,她说,并摇了好几下头。根本不怪你,你不也尽最大努力了么!
不然,我说。左蹼、连续进球孔、9号球道。不对。我一无所能。手指一支未动。但想做还是做得到的。
人能做到的事非常有限,她说。
或许,我说,可什么都没结束,肯定永远如此。回球道、阻击、开球孔、反弹、6号靶……奖分灯,121150。结束了,全部结束了,她说。
转年2月,她消失了。娱乐厅拆毁一空,翌日变成二十四小时营业的炸面圈专营店。身穿仿佛窗帘布制服的女孩用花纹同样的盘子端着gān巴巴的炸面圈走来串去。摩托车排在店外的高中生、夜勤司机、不合时令的嬉皮士和酒吧女郎们以千篇一律的无奈表情啜着咖啡。我要了味道糟得可怕的咖啡和肉桂炸面圈,问女侍应知不知晓娱乐厅。
对方以不无狐疑的眼神看我,就像看一个掉在地上的炸面圈。
“娱乐厅?”
“前不久在这里来着。”
“不晓得。”她想睡觉似的摇头。
一个月前的事都无人记得,这个城市!
我心情抑郁地在街头转个不停。3蹼“宇宙飞船”,无人知其去向。
这么着,我终止了弹子球游戏。时候一到,任何人都得洗手上岸,别无他路。
16
连绵数日的雨星期五晚上突然停了。从窗口下望,大街小巷吸了早已吸够的雨水,吸得全身浮肿。夕阳把开始出现断层的云变成不可思议的颜色,而其返照又把房间也染成同一色调。
鼠在T恤外面套一件防风夹克,走上街头。柏油路面到处是静止的水洼,黑亮亮地无限伸展开去。街上一股雨后huáng昏的气息。河边一排松树浑身湿淋淋的,细小的水珠从绿叶尖滴落下来。变成褐色的雨水涌进河流,顺着水泥河chuáng向大海滑去。
huáng昏倏忽过去,满含湿气的夜幕压向四周。而湿气转眼问又变成了雾。
鼠把臂肘从车窗探出,沿街慢慢兜风。白雾沿着山脚坡路向西飘移,最后沿河边下到海滨。鼠把车停在防波堤旁,放倒车座靠背吸烟。沙滩也好护岸水泥预制块也好防沙林也好,一切都湿得黑乎乎的。女子房间的百叶窗透出温馨的huáng光。看表,7时15分,正是人们吃罢晚饭溶入各自房间温煦的时分。
鼠双手抱在脑后,闭上眼睛,竭力回想女子房间的情形。仅去过两回,记不确切。一开门是六张榻榻米大的餐室兼厨房……橙huáng色桌布,盆栽赏叶植物,椅子四把,橙汁,餐桌上的报纸,不锈钢茶壶…。一切井然有序,了无污痕。里面是拆除两个小房间隔形成的一个大房间。铺着玻璃板的狭长写字台。台上……特大号瓷啤酒杯三个,里面一个挨一个插着各种铅笔、尺、制图笔。文具盘里有橡皮探、镇纸、修改液、旧收据、透明胶带、五颜六色的曲别针,还有铅笔刨、邮票。
写字台横头有用了许久的制图板、长臂灯。灯罩的颜色…是绿的。靠墙一张chuáng,北欧风格的小白木chuáng。两人上去,发出公园小艇般的吱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