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些什么_[日]村上春树【完结】(22)

2019-03-10  作者|标签:[日]村上春树

  yín雨霏霏,断断续续下个不休,其间也有小小的工作旅行,有一段时间没能痛痛快快跑步。纽约的赛事即将来临,不能跑步并不成问题,倒能好好休养。想消除疲劳,休息是最好的办法。赛事临近时,情绪便会高涨,不知不觉便跑得过多。可是如果在下雨,“这下无法可想啦”,便会慡快地断念死心。这是好的一面。

  尽管没有像模像样地跑步,膝盖却诉起苦叫起痛来。人生中的麻烦大半皆是如此,这疼痛来得极其唐突、毫无先兆。十月十七日,早晨正要走下寓所的楼梯,右膝突如其来地发软。弯曲到某个角度,膝盖骨便申诉独特的疼痛。跟单单的疼痛不同,在某一处,感到不对劲儿,冷不防会使不上力气。这就是所谓的“膝盖颤抖”,日语叫作“膝盖笑”。不扶着栏杆,就下不了楼梯。

  可能是艰苦地积累训练量时造成的疲劳,随着气温的急剧下降,浮现于表面了。进入十月,暑热依旧执拗地赖着不走,可是下了一个来星期的雨,给新英格兰一带急速地带来了正式的秋天。不久之前还开着冷气,可现在寒冷的风掠过街市,纵目可及之处,都化作了晚秋的风景。慌慌张张地将毛衣翻将出来。可能出于我的主观臆测吧,松鼠们也变了神色,为采集食物四下奔波。每到这鲜明的季节更替时期,身体总会表现出异常,尤其是湿气与寒冷来临时,很成问题。年轻时却不曾有这种情况。

  日日以艰苦训练为伴的长跑者,膝盖常常是弱点。据说奔跑时每次脚着地,腿部都要承受三倍于体重的冲击。而这样的动作一天恐怕要重复近万次。虽然其间夹着跑鞋的软垫,在坚硬的混凝土地面和不妨说蛮横无理的冲击之间,膝盖始终默默无言地忍受着。平时几乎不去思考这些,但一想,不出问题似乎倒是咄咄怪事了。膝盖偶尔也想发发牢骚吧:“趾高气扬地跑步倒也罢了,可总得体谅体谅我呀。万一弄坏了,就无可替代呀。”

  上一次认认真真地考虑膝盖的事,究竟是什么时候?这么一想,便觉得颇对不起膝盖。诚如所言,趾高也罢气扬也罢,候补要多少有多少,膝盖却是无可替代。只能同现下拥有的膝盖终生相伴,因此必须珍重之,善待之。

  值得庆幸,作为一个跑步者,我还不曾遇到重大的身体故障,也不曾因为身体状况不佳而退出比赛,更没有中途弃权。以前也几度感到右膝(一准是右侧)不对劲,而每次都设法安抚与平息下来。这次恐怕也无伤大体吧,我努力这么想。然而上了chuáng,不安仍久久不肯离去。事已至此,假使不能出场参赛,如何是好呢?难道是训练的编排上出错了么?是舒展运动做得不够么?是上次的半程马拉松最后跑得过于用力了么?诸如此类的事在脑子里倒海翻江,久久无法入睡。屋外,风发出寒冷而严厉的呼啸。

  第二天醒来,洗好脸喝完咖啡,我尝试着走下寓所的楼梯。手放在扶手上,意念集中于右膝,战战兢兢地顺着楼梯向下走。我发现膝盖内侧残留着些许不适,暗示疼痛的位置就在那里,但是昨天那种令人震愕的锐利痛感没有了。我试着再一次上下楼梯。这次速度接近平常,下了四层楼梯,再上去。尝试了各种走法,还将腿弯曲成各种角度。没有听到关节那不祥的嘎吱声,我略略松了口气。

  这话跟跑步无关:我在剑桥的日常生活怎么也不能顺当安定下来。我居住的寓所大楼正在大改装,电钻和砂轮一天到晚轰鸣不已。四楼的窗外,施工的人来来往往。施工从早上七点半还有些昏暗的时候开始,一直持续到下午三点半。上一层的阳台防水工程不得法,房间里漏水严重,水甚至会滴落到chuáng上来。家里所有的容器来了个总动员,去接天花板上漏下的雨水还不够,还得满房间严严实实铺上旧报纸。加之锅炉突然发生故障,热水和暖气供应全停止了。不单如此,走廊里的火灾报警传感器似乎出了麻烦,警报没完没了地呜呜乱响。每天都摁下葫芦起来瓢,热闹非凡。

  我寓居的公寓位于哈佛广场附近,徒步便可以到大学的办公室,就便利性而言无可挑剔。碰巧撞上了大规模改装工程,是我运气欠佳,不能一味地发牢骚。积下了许多非做不可的工作,马拉松也迫在眉睫了。

  至少,膝盖的麻烦似乎平息了下去。怎么说也是个好消息。要尽可能地将目光投向好的一面。还有一个好消息。

  十月六日麻省理工学院的朗读会十分成功,也许当说过于成功。学校为我准备了一个可以容纳四百五十人的大教室,却涌来了大约一千七百人,无奈只得请大多数人回去。甚至连大学警卫都得出动,负责维持秩序。由于这一混乱,开始时刻被推迟,加之空调装置失灵,而那天热得让人想起了盛夏,座无虚席的教室里,人人大汗淋漓。

  “谢谢诸位特意赶来听我的朗读。早知道会来这么多人,gān脆借用奋威公园得了。”我以这样的开场白开始了发言。因为暑热和故障,大家都焦躁不安,有必要逗大家笑一笑。我脱去了上衣,穿了件T恤衫发言。听众几乎全是学生,反应非常之好。我也罢他们也罢,自始至终心情舒畅地将话题演绎下来。如此多的年轻人关注我的小说,真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

  还有一个。司各特?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的翻泽也进展顺利。第一稿已告完成,正在着手第二稿,即对第一稿进行细微修改。一行一行细心地重新审读,加以修改,译文渐渐变得流畅起来,可以感觉到菲茨杰拉德文章的原汁原味,正在更加自然地被置换为日语。如今还煞有介事地说这种话,颇让我难为情:这真是一部jīng彩的小说,百读不厌,满溢着文学的深厚滋养,每次阅读都有新的发现,都有新的感动之处。一个年仅二十九岁的作家,怎么能够如此锐利、公正、温情地看透这个世界的实相呢?这样的事情怎么可能呢?越是思考,越是阅读,越觉得不可思议。

  十月二十日,由于下雨和腿部的不适而停跑了四天,这天重新开跑。下午,待到气温稍稍上升,我穿得暖暖的,试着在外边慢慢跑了四十来分钟。值得庆幸的是膝盖未感到异常。一开始我徐徐地轻跑了几步,一面观察情况,一面缓慢地提升速度。没关系。脚部、膝盖还有脚后跟,眼下都活动自如,没有问题。我松了一口气。不管怎样,能够出场参赛、跑完全程,比什么都重要。坚持跑到终点,中途不停下来步行,再就是享受比赛。这三者,依照顺序,便是我的目标。

  晴朗的日子持续了三天,托其福,屋顶的防水工程终于宣告完结。担任监工的达维德,一位来自瑞士的高个儿青年,曾经仰望着天空,表情忧郁地叹道:“有个三天好天气,防水工程就能完成啦……”晴天刚好持续了三天。这下无须担心漏雨了。供水锅炉也修理完毕,热水顺畅地流淌出来。终于洗上热水澡了。地下室因锅炉施工而被封闭的状况也得以消除,洗衣机烘gān机都可以使用了。从明天起,室内暖气也将恢复供应。曾经láng狈不堪的H子,似乎事事都在朝好的方向转化,包括膝盖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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